秦子楚驟然沉聲,
“王位於我,笤帚爾,可助我清掃天下,卻並非必不可少之物。”
大約是察覺到了殿內的緊繃,他的語氣隨之一緩,
“何況,政兒既讓我躲懶了三年,又何妨再讓我多躲幾年?”
如同玩笑的話語,並非隨口胡說的妄言。
嬴政自三歲那年便擁有了前世的心智和記憶。
經過多年的進學,與加封太子這些年所處理的一應政務,多年的沉澱之下,即使本身身體猶處於少年之齡,他的手腕與心智也早就超過了其他諸侯,可至萬乘之尊。
隱藏在玩笑深處的認真讓嬴政愈加凝肅,他一瞬不瞬地望著秦子楚,謹慎而緩慢地強調:
“可是我與阿父不同。我對登極受命之事,並非視之如芥。”
或許困囿於幼時的經歷,又或者是天性使然,他雖並未將權柄視作生命,卻也從不輕之怠之。
若眼前之人不是與他朝夕相處的王父,他一定會將所有隱患悄無聲息地扼滅,決計不會說出“歸位於君”這樣的話來。
他不願在王權一事上與秦子楚生出齟齬,又顧忌著秦子楚的感受,避而退之,可他沒有料到,秦子楚竟是鐵了心的不想要這個王位。
“正因如此,更應順勢而為之。”秦子楚斂去玩笑之色,“任何一個會將你我二人引到對立面的禍患,都應及早避免。”
不管人心與情誼經不經得住時間的考驗,他都不會去做無謂的嘗試與冒險。
什麼是他想要的,什麼是他應當拋卻的,在他生死一線的那一刻,已經看得明明白白。
嬴政垂下雙目,隱去一瞬的異樣:“我只怕阿父會後悔。”
秦子楚卻是篤定回答:
“若有哪天後悔,那也只會是因為別的遺憾,絕非因為今日的抉擇。”
至此,嬴政不再相勸,只在心中默道。
——他亦不會成為第二個趙何,絕不會因為猜忌而傷害王父。
這一夜,秦子楚與嬴政聊到亥時方才休止。
第二天,溫和的日光將將爬上窗角,嬴政便已來到宣室外殿,耐心端坐。
等秦子楚依照習慣起床,聽到宮人的彙報,他匆忙套上纊袍,來到堂屋。
嬴政坐於東側,未曾束發,一旁的矮幾上放著一隻漆盤,託著一隻玉冠。
“我嫌玉冕笨重,便讓人摘了旒珠,”
“只是我從未束過發,可否請阿父相助?”
男子二十而冠,君王冕而冠之,由親父監禮。
他在眾人眼中既然已經“亡故”,自然無法在登極大典中堂而皇之地出現。
今日之前,這或許會成為往後餘生不大不小的一個遺憾。
而現在——
秦子楚站在嬴政身後,蒼白冰涼的手掬著漆黑濃密的烏發。
他的指節並不算靈巧,從未替人束過發的手甚至顯得有些笨拙。但他極其緩慢而耐心地,將四處逃散的碎發一絲不茍地束攏。
戴上玉冠的那一刻,他彷彿回到了十年前,最初相見的那一日。
想起當初在山中烤野兔,小嬴政那一副不可置信又強忍著嫌棄的模樣,秦子楚不由輕笑出聲。
嬴政仍垂著頭,看不見他的表情,卻清晰地捕捉到笑聲中的愉悅:
“阿父在笑什麼?”
“在想野兔的滋味……也許,明日政兒可以再嘗一嘗我的手藝?”
隔著冗長的時光,嬴政彷彿看到當初那團被烤成一團黑炭,慘不忍睹的野兔,額頭略微一痛:
“……僅此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