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幾日未見,嬴政那從小便帶著少許青黑的眼底彷彿更重了些。
環繞在他周身的氣息有些陌生,秦子楚想要仔細辨認,定睛而視,那奇異的違和感已然消失無蹤。
像是覺得眼前的冕珠太過礙事,嬴政摘下冕冠,隨手丟在一旁,款步走到榻邊坐下,從青銅壺中倒出些許溫水,遞到秦子楚的嘴邊。
秦子楚就著他的手飲了幾口水,喉中的幹澀逐漸緩解。
他曾在馬車上苦思冥想——等與政兒見面的時候要如何解開兩人的齟齬。
搜刮了滿肚子的話,臨到頭,卻發現自己什麼也說不出來。
坐在他身側的嬴政同樣沒有開口,兩人靜默著,聽著窗外夜風拂動枝葉的聲響,維持著相同的默契。
最終,嬴政率先打破沉默。
“華陽太後想要進入正殿……被我阻了。”
嬴政與華陽太後的對話並未刻意壓低聲響,秦子楚也隱約聽到一些。
當著華陽太後的面,嬴政毫不遮掩地表達了猜忌,若他是華陽,怕是心中也不會好受。
但——
若當時在殿外的是他,也會與嬴政做出相似的抉擇。
“稱孤道寡……成王者,或早或晚,終究會變成‘孤身一人’。”
即使今晚的暴亂與華陽太後並無瓜葛,只要秦國有一統天下之心,揮刀滅楚,他們與華陽太後,終將走向陌路。
“這些年,對鹹陽城內的清掃始終未斷。這些人能如此‘及時’地闖入正宮,行刺殺之事,即使並非出自華陽太後之手,有能力做到這一點的,也唯有楚、齊二國。”
嬴政偏頭看了眼搖曳的燭光,重新將目光凝聚在榻前。
口中說著楚、齊二國,可嬴政與秦子楚都十分清楚,此事八成是楚國所為。
“若非顧念著那一絲情誼,你也不會當著華陽太後的面道破。華陽太後聰慧通透,她遲早會想明白這點。”
說完這句帶著幾分寬解的安慰之語,秦子楚撐著床榻,意圖起身,被嬴政制止。
“阿父的身子尚未恢複,不若多躺片刻。”
“政兒,我有一事想與你說。”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同時戛然而止。
嬴政停下口中的言語,定定地望著秦子楚,片刻,似有如無地嘆了一聲:“我知道阿父想說什麼。只是,現下最重要的是阿父的身子。先前的種種,於我而言已是過眼雲煙,無需掛懷。”
同樣經歷了失而複得,秦子楚又怎會不明白,所謂的“無需掛懷”,並不是真的“不在意”、“不關心”,而是險些失去的後怕?
他不偏不倚地對上嬴政的視線,神色篤定而堅持:“可我不能不掛懷——”
嬴政一直維持著冷靜與自持的面容驟然一滯,他緊盯著秦子楚的眼,倒映著燭火的眼瞳湧動著沉抑的光澤。
“政兒沒有說錯。”
燭影下的暗湧,秦子楚恍若未覺,平靜而確鑿地闡述,
“‘直言不諱的抗拒’,與‘虛假溫情下的推卻’,其實並無區別。我與另一個‘異人’,本質上是同一類人。”
嬴政驀然起身,這些年逐漸養成的風雲不驚之態徹底消散,再次露出初見時,那鷙鳥似的狠色。
想要偽飾,不願提及的話題被揭開。
甚至生出了一陣無法遏制的暴戾之意。
然而,就在下一刻,所有的負面情緒都因為吹入耳中的一陣風消散無蹤,再難尋覓。
“可我對你,並非虛情假意。”
“在我心中,你不僅是唯一的後嗣,血脈的延續,更是讓我與過去和解的至親。”
“最初履行的養育之責,是我一廂情願的‘糾正’。但在我們相遇的最初,我與你說的那些話全部發自真心。”
“如果因為我的一廂情願讓政兒感到痛苦,那是我之‘罪’。我始終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可我想當一個合格的父親。”
“政兒,願意再給我一個機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