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堯年以為聽錯:“什麼?”
夜鷹:“他說這是為您好。”盧堯年錯愕原地,夜鷹顧自再道,“有些事‘白往黑歸’,只看表面不看本質,不是嘛?反正陛下不會答應,一如紀盈的致仕奏摺,被淹沉深宮一樣。”他頓了頓,“他還說了,讓您再二再三多上疏兩回。”
夜鷹走後,盧堯年在堂房內直坐到天黑。這一刻,他心中所想同章進昨日所說如出一轍:這位駙馬爺不愧是人尖裡又掐尖的。暫且不論旁人如何看待其一系列戧風行徑,單論他盧堯年,對少年人雖不明底蘊,但混跡朝堂三十載所培養的洞悉能力,讓他看人看事直接能“切去瓜皮看肉瓤”,何況廉衡扯的還是他戶部瓜蔓。既然駙馬爺梳理大明六十年的賬務,根本目的不在貪官,而在鈔在銀,當鈔銀的收支以一條清晰的線重新捋整後,新的鈔政稅政,也就接踵而來了。
有此一想,盧堯年眼皮一震汗毛一顫,他一下子想到了昌明十年。那年他雖任戶部小小主事,但對頭頂幾位直屬上司要做的可看得個一清二楚:鼎革鈔政、銀政、錢政、稅政,更改賬簿記錄方法,設立財務稽查部門……一如少年今日。唯一不同,十幾年前的他們步履維艱小心翼翼,而少年人今日動銀動錢動賬毫無畏懼,手起刀落公然挑釁。
無畏緣由,亦即他成功的最大保障:襄王府這大靠山、東宮妹婿之貴身,以及時移世易明皇態度的轉變。其中尤數後者。若非如此,右相爺如何會請旨明皇,答應廉衡讓錢輅欽巡稅關,以及其他更多不為他知的共謀行為。
回想昨日,夜雕受命將手札密送予他後,就直奔相府將右相爺請到的密旨轉達錢輅,令其迅速收拾行囊跟船於出巡鹽課的欽差旌纛之後,做足掩護。一系列雷霆行動有的放矢,若非早有準備,孰能如此?
盧堯年一瞬明白:現今看似亂事頻發,事事無甚關聯,實則駙馬爺步步為營所致,不管雲南還是江西,不論敖廣還是馬萬群,總有一日,將來某日,亂事亂局會回攏為合圍之勢,一舉累殲鯨寇,實現所有鼎革。
真是越想越怕。
好在,這位駙馬爺壓根沒瞧上他,他在他心裡既非好人亦非壞人,充其量是個庸人,留著他不收拾不過是要他幫忙佔著戶部尚書的位子,避免敖馬二人乘隙插入心腹。且看吧,一旦時機成熟,頂替他盧堯年位子的、為少年倚重的人將空降戶部。也正因如此,少年人才給了他識時務者為俊傑的機會,亦即現在要他上疏致仕的原因。這些奏疏,除了是他活命的擋箭牌,表明梳理賬本的事非他盧堯年力持,他無能阻擋只好三番致仕,奈何陛下留中不發,皇命脅身迫於壓力,才勉為其難地配合駙馬爺梳理賬本。如此表面性行為,矛頭就都集中於廉衡了,他盧堯年起碼不用被暗害;此外,駙馬爺想告訴他的,是等他廉衡倚重的人到位了,他盧堯年除了要聯合相里為甫力薦其人,還要真正的致仕。
留他這個庸人安全致仕,確實是少年對他這股在其位不謀其政的清流的寬容了。他還遲疑什麼呢!一番考量下,援筆寫就乞骸骨奏疏。這份奏疏,第二日隨著廉衡的新奏摺一同遞到了龍案。
明皇掃眼奏摺扔一邊道:“朕尚不敢輕言休息,他倒想著去養老了。”
汪忠賢聞言拾起奏疏,轉對身後其他三個附屬太監道:“戶部尚書盧堯年乞骸骨奏疏,留中不發。”
明皇拾起廉衡奏摺:“昨日剛奏今日又報,摺子續的這麼緊,不用說,肯定是提要求的。”王看完後會心一笑,忖道,“少年人倒挺有想法:從弘文館等各大書院的儒修裡遴選精通算籌和賬簿知識的書生,幫忙梳理賬簿,事後他們一旦中舉,就直接分配戶部專才專用,量才授職,這倒真是個好主意。”
汪忠賢:“是啊。人才選拔,在書生時期其實已現端倪,若從書院裡直接選拔專業人才,再經科考分配到各衙門,確實可免人才埋沒。”
明皇連連點頭:“這兩年治理黃河、功績卓著的潘禹水就是活活例子,若非朕降召攬才,他又毛遂自薦,朝廷就會錯失一員幹臣。傳朕旨意,朕允了,責令通政司廣釋出告,號召天下儒生自願報考,應考題目,就由盧堯年和駙馬依規自命,弘文館、禮部貢院協同布備考場及監考官員,一切事宜參照科考,公平掄才,不得有私。應試達標者,准予到戶部跟習賬務。”
汪忠賢頷首:“奴才這就去擬旨傳旨。”
漏至二更,廉衡才從賬林裡抬起頭來。施步正困得脖子已撐不住腦袋,陪同賬吏及郎中、雜役一個個也是形容枯槁。
廉衡輕咳一聲,一眾蔫瓜立馬演得精神飽滿。他站起身,央他們將一些極其典型且十分重要的賬本裝箱,意欲運回瘦竹園細究,聞言,賬吏雜役一個個奮勇爭先。聖旨下,駙馬爺就是要把戶部囫圇個搬家也沒人敢攔,何況兩三箱陳年爛賬。
馬車駛離戶部後,直奔襄王府而非瘦竹園。今晚,尚有大事待辦。
寂靜夜闌裡,廉衡低問夜鷹:“事情安排的如何?”
夜鷹:“一切照計劃進行。”
廉衡點頭,降下車帷,合上乾澀眼簾小憩。
施步正磨拳擦掌道:“哎呀呀,好久沒活動筋骨了。”
夜鷹側他眼:“自己人,一會拳腳掌握好尺寸。還有,少說話,免得露餡。”
草莽:“知道了,俺只動手不動口,得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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