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衡忖度片刻,答:“記得。”
他二人對話令周遠圖趙自培繼續懵在原地,顯然二人只知宇文泰、蘇綽其人,卻對該段密談聞所未聞,遂都屏息舉耳,意欲聽教。
相里為甫道:“宇文泰問‘國何以立?’”
廉衡:“蘇綽答‘具官。’”
相里為甫:“如何具官?”
廉衡:“用貪,棄貪。”
“貪官何以用?”
“為君者,以臣工之忠為大。臣忠則君安,君安則國安。然無利則臣不忠,官多財寡,奈何?”
“奈何?”
“予其權,以權謀利,官必喜。”
“官得其利,寡人何所得?”
“官之利,乃君權所授,權之所在,利之所在也,是以官必忠。天下洶洶,覬覦皇位者不知凡幾,臣工佐命而治,江山萬世可期。”
“貪官既用,又罷棄之,何故?”
“貪官必用,又必棄之,此乃權術之密奧也。天下無不貪之官,貪墨何所懼?所懼者不忠也。凡不忠者,異己者,以肅貪之名棄之,則內可安枕,外得民心,何樂而不為?此其一。其二,官有貪瀆,君必知之,君既知,則官必恐,恐則愈忠,是以棄罷貪墨,乃馭官之術也。不用貪官,何以棄貪官?是以必用又必棄之也。倘或國中之官皆清廉,民必喜,然則君危矣。”
“何故?”
“清官或以清廉為恃,犯上非忠,直言強項,君以何名棄罷之?棄罷清官,則民不喜,不喜則生怨,生怨則國危,是以清官不可用也。”
“所用者皆貪瀆之官,民怨沸騰,何如?”
“下旨斥之可也。一而再,再而三,斥其貪墨,恨其無狀,使朝野皆知君之恨,使草民皆知君之明,壞法度者貪官也,國之不國,非君之過,乃官吏之過也,如此則民怨可消也。”
“果有大貪,且民怨憤極者,何如?”
“殺之可也。抄其家,沒其財,如是則民怨息,頌聲起,收賄財,又何樂而不為?要而言之:用貪官以結其忠,棄貪官以肅異己,殺大貪以平民憤,沒其財以充宮用,此乃千古帝王之術也。”
二人一通對話結束之際,相里為甫順手捋了捋齊整的鬍鬚,頗為心順的笑了笑。
靖默一側的趙週二人,何其明達,這近似複述的對話他倆一聽即懂,亦對帝王權術及現下局事和走向,有了醍醐灌頂的清醒認知。
為何用貪官?因為王想讓別人替他賣命,就必須予人好處。但王又無那麼多錢財給他們,那就給他們權,叫他們用手中公權去搜刮民脂民膏,他們不就得到了好處?貪官用權得到了好處,而這權又是王給的,因而他們為了保住這份好處,就必須維護帝王龍權。如此,王的統治就更牢固了。皇帝人人想當,可若無貪官維護其皇權,他還如何鞏固統治?
至於為何反貪,這就是帝王權術的精髓所在了。
要用貪,就必須反貪。只有這樣才能欺騙民眾,才能鞏固政權。此中有兩大好處:其一,天下哪有不貪之官?官不怕貪,怕的是不聽你話。以反貪之名消除不聽話的貪官,保留聽話的貪官。如此既能消除異己鞏固帝權,又可得到人民對王的擁戴;其二,官吏只要貪墨,他的把柄就捏在了帝王手心。他敢背叛你,你就敢以貪墨為由直接滅了他。貪官怕你滅他,就只有乖乖聽話。因而,‘反貪官’是帝王用來駕御貪官的法寶。若帝王不用貪官,相當於失去了‘反貪官’這個法寶,那還如何駕御官吏?而若人人皆是清官,深得人民擁戴,他不聽話,你還無藉口除他,即便硬除,也只會引來民情騷動。所以必須用貪,帝王才能清理官僚隊伍,使其成為清一色的擁護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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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用貪,難免要招惹民怨,當此時,就要祭起反貪大旗了,並加大宣揚力度,證明王心繫黎民。讓民眾堅信王是好的,不好的是那些官吏,將責任都推到貪官身上,而不是讓民眾以為王是任用貪官的元兇。永遠叫民眾認為,王是好的,國家之所以出現這麼多問題,不是王不想搞好,而是下面的官吏不好好執行王的政策。
適此,那些民怨極大的貪吏,唯一的辦法就是殺了他,為民伸冤!再將其搜刮的民財放進王自己腰包。這樣王就可以不負搜刮民財之名,而得搜刮民財之惠。
總之,用貪官來培植死黨,除貪官來消除異己,殺貪官來收買人心,沒貪財來實己腰包,這就是玩權術的藝術。
明皇顯然將此術玩到了爐火純青。
而一老一少看似漫不經心的短暫對話,卻將敖馬兩黨內各個處於黨爭漩渦裡的人的命運悄聲安排妥當。
仔細盤算,這盤棋三年前明皇就開始下了:三年前,廉衡殿試逆論,替王抬出了反貪大旗;三年後他狀元額駙,四處觀政,相當於替王正式舉起反貪大旗;那月前紀瑾之死,和即將來臨的更多血戮,不過是民怨盈途,王無法再坐視,只用能“殺貪”來挽民心、殺大貪誡小貪了。
這也就是明皇,對少年冒行聽之任之的好不大度的原因。與其說是廉衡在颳風,不若說是帝王允許他這樣刮。
因而以上這一番對話,無疑是王的內心寫照。
因而廉衡等人此時唯一要明白的,是除了滅殺類似馬萬群敖廣這樣的大貪,以平息眾怒、警戒過度的貪風,更要明白保全佘斯況、豐四海及周邦儀和熊韜略等小貪、替明王朝繼續維繫代代相傳的安穩統治的重任及重要性。若他們偏離此軌,遇貪殺貪,恐怕貪未殺,他們先會被砍。
一如昌明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