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頃拜別離開後,廉衡未行三步,左側槐樹底忽的晃個人影,轉瞬便逝。槐字半為鬼。他眉毛微蹙拽緊布兜,思量著到底要不要讓緊跟不輟的草莽——也即世子府——知曉“烏叔”的存在。凝眸一刻就狡笑浮面,錯腳便往街後的葫蘆廟裡去。藉著昏暗天光,從佛腳底座抽出封信,袖入口袋利索離去。
施步正身手了得腹內空空,見此多不過眉毛打個異結,待他進了院門,摸摸腦袋飛身離開。等沒心沒眼入世子府準備奏稟明胤時,明胤先瞧眼秋豪,秋豪迭忙解釋:“葉昶和白鷂還在追查‘無間門’雲南力救袁士翱一事,追影追月二人尚在譙明山,所以……”
明胤這便看向施步正,施步正端的像位被翻牌宮嬪,笑成片弦月:“主子,經過兩天追蹤,屬下已把那小子的底細十分調查清了九分。”
秋豪一聽狂人狂詞,臉已吊長三丈,心說:狸叔那老狐狸都能被這小狐狸反撓三爪子,沒查出任何實質,你比狸叔還能耐是吧?!
“是麼?”明胤澹然回應。
“是啊!”俗話說聽話聽音,草莽不僅朗朗接話,言罷還得意蹭鼻,接著就洋洋灑灑好一通說白道綠:“這二五杆子一天到晚基本混在湧金巷,跟誰都熟,樑上君子他都認得好幾個,不但自己吹自己是個少女殺手,還老摸人姑娘的手,昨天就有個婆子來他家說媒,就因他摸了人姑娘手,人才追上門提親叫他去做那倒插門。鄰牆大娘說了,這小子和他那瞎眼爹,是去年正月逃荒到這的。收養了兩孤兒,一家上下就靠這小子餬口,除了萬卷屋當代筆他還街口卜卦占星,賣字賣畫,還賣荷包繡帕,聽鄰牆說這繡帕都是那養女縫的,繡線了得。至於書紙嘛,應該是唐公子先前天來您書房,不成心順走的,後來扔到了萬卷屋。我問萬銀了,他說這小子從萬卷屋順這些紙回去,是為給那些窮人子弟用。哦,這小子還真是個小先生,今早來的屁大毛孩有十多個呢。鄰牆大娘還說他心眼十分好,不僅束脩讓大家隨緣給,竟還時不時接濟街坊銀子。唔還有,他家的雞啊都還有名有姓的,什麼廣,盈盈韜韜的,叫的有鼻子有眼。哎,這酸秀才也就愛搞這些個酸墨水。”施步正舔了幾回唾沫,估摸說渴了。
秋豪委實沒眼看,在明胤開口前先問:“沒了?!”
“沒了呀。”草莽揚著調調剛說完,忽又幹拌口唾沫,“哦,差點忘了,左相次子敖頃和他很熟。”
秋豪當真想,就他前門面劈一巴掌過去,末了還是得耐著性子問:“可還有?”
“唐公子酉時昏天,來葫蘆廟找了他,這小子還給他算了一卦。真個好命,怎麼說來著?”施步正撓了撓溺壺,便興奮自個兒腦子咋那麼好使,亮瑩瑩地補充道,“算得他偏才歸祿,父主崢嶸;命纏圭璧,今科發魁;至於姻緣,三合桃花,逢紅殺豔。是神仙喜歡,如來羨慕啊。”說著還擺出了滿臉豔羨。
沒待秋豪往自個嘴裡再填速效救心丸,明胤給他填了顆。
沉聲問:“可還有。”
施步正立馬躬身站整,想了想補充道:“唐公子與他約好,明天酉時正刻在弘文館外見。這小子說他爹不讓他進弘文館,說踏進一步就卸了他腳後跟。”明胤收起書卷,示意他退下。草莽叉手躬退,忽而又想起了甚,轉身稟道:“哦,主子,黃昏收攤後,有個黑衣人給他葫蘆廟的佛腳底壓了封信,那小子取了信就提步回家了。屬下為跟緊他,也未管那黑衣人蹤影。”見主子未再吩咐,草莽如釋重負,大功確立,揖手退出就跑去吃香喝辣。
端的是秋豪,脾性冷靜,即使這大兄弟有多缺心眼,也只能將就著天天吃順氣藥救心丸度日。避重就輕囉裡八嗦,三紙無驢合該被嫌棄,對給性急的,上手就著他一漏風巴掌。想起狸叔的信,秋豪又不禁又絞眉:“主子,狸叔信裡說他到萬卷屋想勘察您,可他分明,並非針對我們而來,何以又要去盤探您對左相的態度?”
“投鼠忌器。”明胤翻頁書再道:“打狗要看主人,敖廣非我所用他便不必忌憚我們。小鬼到狸叔那裡,不過想漏個口風,他無心針對我們,我們無需阻撓。”
“我們不是已出手相救了他,何必再去試探。”
“他未必知你們是誰的人。”
明胤分析地雖絲毫無錯,但他尚未意識到小鬼超常心智,更沒咂摸到最重要那點,就是小鬼已意欲攀附他利用他的膽大包天的打算。若非如此打算,廉衡豈肯真在抱月樓門前毒舌利齒的吊嗓子鬼嚎!又豈肯跑萬卷屋道出“世子潛龍在海”這種看似大逆不道的話來!又豈肯將神秘莫測的烏叔搬到檯面上招他留意!
秋豪思忖片刻,再次揪緊眉毛:“漏口風,真有他的。不過他怎麼知道狸叔是我們的人?”
“他無需知道。他只是篤定,自昨日起,我們會對他行蹤,瞭若指掌。”
“若非昨日,屬下還真不知道,京城裡竟藏著這麼條小狐狸。還真是個鬼難纏,總覺得他背後必有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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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胤起身,近窗盯緊圓月:“既然‘野火燒不盡’,那就讓狸叔去查這些年被株連九族的所有官員,尤其與敖廣宿怨深積的良吏。”
“那捕風那邊?”
“讓他先查出黑衣人”,明胤望著灼灼月華,轉身再作吩咐:“命狸叔打探敖頃和小鬼關係,查清小鬼為何不進弘文館。”
“是。”秋豪退稟。
是夜,廉衡掏出書信,就著燭火看其中所囑:會試自福,烏叔已做打點。殿試“時務策”,務必理論“天命堵坊”私鑄寶鈔案,安危莫憂,自有貴人相罩。
廉某人遠山眉蹙得個連綿起伏,心說:天命賭坊私印寶鈔、勾結米行和帛坊,迫賭徒以金銀換寶鈔、挾良民以碎銀買布匹,並非一朝一夕,諸官相護根本達不得天耳。即便到達天耳又如何?今朝國庫空虛,還不照樣將寶鈔換百姓闔家金銀,卻不允百姓用寶鈔換一絲兩金!三年前新科會元錢輅,觀政半年入職戶部寶鈔提舉司,想他耿介有餘眼色不夠,小小從五品提舉司司長,竟當殿不顧明皇臉色直諫朝廷兌金換銀、大印寶鈔舉措實屬搜刮民脂民膏,應當立停撫民等等,末了只落個被貶西北寒地,困仕甘州府。如今要他殿試提及,不是讓他白白斷送腦袋前程?!他廉衡雖少,胸中自有精巧算盤,即便洗涮陳冤也有自家章法墨線。他自曉這天下熙熙只為利往,這烏叔勞神費財相助他數年,定有謀密,他只是暫未勘破而已。今日他將其故意透漏給明胤,不過想借世子府雷霆手段查清這烏叔究竟什麼人,順勢,向這位手眼通天、靜水流深的大人物,投石問路,示個好。
思忖再三,他近蠟燒了書紙。烏叔既保他得貴人相幫,性命無憂,而他變節的心意烏叔又尚不知,不若借力打力,放大膽子提個腦袋提根筆,寫一篇“花團錦簇”的文章讓他們洗洗眼。撇去最壞打算,倘若能保全性命,他不僅在百官心底敲了記重錘,稍稍緩解貪賂之風,還能在明皇眼前躁亮文采弘揚氣節,若再蒙踏月閣潛龍青睞,攀龍附鳳,日後腰金衣紫必然順風順水。何況,他想剷除奸佞,肅清鈔法,革舊鼎新,只有恩科這一條路可走。
而這條路若走得循規蹈矩,不能煊赫奪情非同凡響,就很難實現他目的。
哎,不就顆腦袋嘛,十四年前沒落得個屍首分離,現今又怕個什麼,趁歲輕且博他一博!想畢,伏案就開始草擬,春三月的殿試逆文。幽若燈火下,越寫越逆,眸中的寒光也越來越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