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胤沉默一陣,不低不沉道:“民所患苦,莫若徭役。”
廉衡再次苦笑:“是啊。單看北境防韃靼長城有幾萬人在修,皇陵有上萬人在修,大堤大壩有上萬人在修,可這幾萬萬死傷補充,歲歲年年是如何保證的?!我自小最怕官府來徵役。但凡有個緊急工事,州府率先驚擾閭閻。說是按畝按財徵丁,可上邊這麼定的下邊可沒幾個這麼幹的。我和爹爹身無立錐之地,還要應役,不應役就抓人,末了只得湊銀子自僱腳伕,但,正如潘大人所言‘民募不如官募’。居南充那會,山洪決堤三天兩頭,沿江疲民根本無力應付重役,民募愈多,那些流民遊民就愈發坐地起價,當真是賣了我還不能應付朝廷的兩次僉派。秋豪日前問我,為何要管河道閒事,當時心想,在你們看來,皇權之外其餘皆是閒事嘛?!我曾講過,八歲時給一員外郎作過倒插門女婿,就是這僉派給害的。如今能借殿下力量,讓河道治理略微好轉,不也算成全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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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胤想說什麼,話卻只能卡在嗓子眼。
廉衡擠出絲笑,皮皮再道:“說起我那小發妻,當真是如花似玉……初見她,三月暮柳絮漫天,這位三十有二的姐姐,勾頭坐天井內一顆刺槐底,手底捏著根黑唆唆的軟鞭,衣衫襤褸滿臉汙漬,卻玩得很開心,見到我時,開心地又蹦又跳,爾後拿著鞭子逐著我滿院子跑……我像團柳絮,像團柳絮……在員外家的大院裡,飄飄蕩蕩,飄飄蕩蕩,可牆太高了,我飛不出去。”
廉衡垂眸摳著拇指螺紋,抿唇失笑:“哎,州里人目光短淺,對我爹指手畫腳惡言惡語,說他豺狐之心說他要遭天打雷劈,說我不是他親生的才會賣給員外郎當倒插門。”廉衡深呼口氣,撇頭看向書牆,故作輕鬆道:“就說我爹幹不了大事吧,因這麼些閒言碎語就要抱著我投湖自盡,勾踐還臥薪嚐膽呢,我怎會甘心死!大雪天我在那籃子裡在那深井裡、困了三天三夜都沒能死掉,莫說學豬學狗大鞭子伺候,就是那姐姐剜了我心,我也會像顆無心菜一樣好好活著。我要讓那些雙手沾滿鮮血的人,為我一家子陪葬,為千里關山外、成百上千的銀魂素魄們陪葬!”
明胤一默如雷。
不知幾時出現門外的秋豪,攔住前來續水的追影。
廉衡轉盼,故作一笑:“殿下日後,要不對我再好點?”
明胤自始沉默。這人,有時真得還不如大小——藥鬼口中的小啞子小聾子,大小多少會給你些肢體語言面部表情,這個人,說沉默,就只剩沉默了。你永遠看不透他在想什麼,又意欲做什麼。
秋豪適時敲門通稟:“主子,周遠圖先生,候在東配殿。”
廉衡驚站起身:“誰?”
秋豪:“周遠圖。”
廉衡看眼明胤,拔腳就欲跑去東配殿,明胤探手拉住他:“不必疾走”,旋即鬆開,吩咐秋豪,“他既來府,並非單單來尋小鬼,將他請到此處,即可。”
“這裡?”秋豪詫異一刻,便令追影速去引請周遠圖。自個兒則依舊緊守門口,原以為他將廉衡啃得差不多了,如今卻覺得窗戶紙後邊還有層窗戶紙。
“我才不是小龜。”廉衡存心與明胤鬧“滿擰”,心下猜摸著遠圖公來訪目的,嘴底卻繼續較勁道:“我是千年老龜。”
明胤:“茶。”
廉衡:“我難道不是隻烹不爛的老龜?秋豪天天釜底添柴,千方百計想燉爛我,真個好耐心!”
明胤:“莫要話多。”
廉衡:“要我說呢,您才是只烹不爛的萬年龜。”他溜蹭下鼻尖再道,“不過啊,我廉衡可是烹飪高手,等哪天洞悉了殿下小秘密,哼哼哼,定當鑼鼓喧闐昭告四海。”
明胤:“喝茶。”
廉衡:“我知道,在您心裡,烏叔才配稱大鬼,可他自打殿試結束宛若人間蒸發,他在懷恨我入您麾下?瞧不起我呂布一個三姓家奴?呵,他想拉祖父下水,我還沒跟他對峙呢!以及弘文館那隻水鬼,當真叫我,百思不得其解!”
“你才入館幾日,切勿一葉障目。”
“暗室虧心卻不知神目如電,‘假道學’就是‘假道學’,以為披張羊皮,就能蠱惑人心?!”
“你能想到他,儒父自能,當心即是。”
“可我不懂,他緣何?敦品勵學,弘文館自由他主壇,何必明棄暗取、欺世釣譽?!”
“何以見得,弘文館,將由他主壇?”
“自有人貓說九道。何況大家皆這般以為。”
“也許他曾做過,什麼違心事呢。”明胤不鹹不淡。
“殿下是在提點我什麼嘛?”廉衡趴回桌前,定定望著他,“我知道有些強人所難,但,設若殿下心有餘力,可否幫襯我一把?真相水千重山千重,我怕自己繞路,再繞回來時間已告罄。殿下若肯施助,小子來生,銜環結草必報恩德。不,來生虛妄,今生吧,小子今生,命歸殿下,如何?”
秋豪咳嗽聲兒,敲了敲門:“周遠圖先生,馬上到了。”
明胤避實就虛:“帶他去側室。”
廉衡沒討到承諾,神情一瞬落落難合,跨出門時衝秋豪揚起下巴,挑挑眉峰哼哼道:“你這根細頭髮,真叫人,啊!”小鬼略微抓狂,卻韌性十足道:“看緊你主子,千萬別讓我這小滑頭,鑽了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