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過清明,歷來天乾物燥火燭難防的京畿皇都,竟陷入了恆雨少日的怪天氣裡,哭一陣兒,剛做“雨過天青雲”廓然清明樣,不消一眨眼功夫又開始愁雲慘霧的扯聲悶雷、打個瘸閃,要下不下、將潑不潑的攪得人五心煩悶。
忽然起了陣風,溜著乾清宮的廊廡颯颯吹來,直吹得剛踏足乾清宮的司禮監秉筆太監汪忠賢抱在懷裡的拂塵,半數揚到他光滑水流的下巴上,彷彿撲面給了他一巴掌。汪忠賢針縫眼閃過一抹子不快,優雅地抬手撣去塵拂白鬚,理順塵拂,抖落下忽然就降了一身的菊豆大雨點子,瞥著汲汲忙忙遠逝的崇門背影,膏藥般的白麵盤上閃過幾絲絲陰戾,再瞪眼忙忙迎上來的倆值房太監,待他們半跪著擦乾他鵝絨靴面上的水漬後,才笑面虎似得踽步往西暖閣去了。
這位光溜水滑、優雅無雙的大太監,可不是什麼簡單人。表面上永遠笑呵呵,人前也從不爭扯一句,你就是唾他面,他也會不溫不火優雅無雙地用絹帕拭乾。可轉身,轉身他絕對會下狠手、下黑手、下死手。沒這身本事,昌明十年的鮮血興許能少淌些,他也當不上這呼風喚雨的權監、大明朝“內相”。
大明王朝的前朝若說是交由左右相、大九卿、小九卿黼黻皇猷,替明皇燮理天下,那後廷則是由司禮監掌印太監董矩,統馭內廷二十四衙門十二監、四司、八局)。然而自昌明十年開始,因汪忠賢檢舉及時、諂功甚佳、舔功了得而分外得明皇寵信,是以司禮監掌印太監董矩不過個名義上的內監,實際統領二十四衙門的正是這位秉筆太監,所謂“一朝把令掌,便把令來行”,說得就是這位溜光水滑的大太監。又因董矩謹言慎行謙卑不爭,是以汪忠賢也沒有“除之而後快”的心思,如此,兩人就這樣“和光同塵”相處十四年。
“汪公公來了。”董矩兢兢懇懇問了聲。
“嗯。皇上呢?”汪忠賢壓低些公鴨嗓子往裡閣瞧了眼,心裡十分享受董矩這位“內監老大”對他的尊崇。
“陛下在暖閣小憩。”
汪忠賢眉目略低表示他知道了,董矩揖了一禮便蹣跚退出。他將傲睨的眼神轉瞬切換成低眉低眼的乖覺樣,捏手捏腳地往暖閣裡走去。明皇見他進來,本是半眯的眼睛又睜大了些,汪忠賢忙忙走近,恭順如羊道:“這剛晴了半把個時辰,這會子啊又扯雷打閃的下起了穀雨。五風十雨的,皇上福廕四方,這正是風調雨順的好兆頭呢。”
“朕本來覺著這雨鬧得人五心煩悶,被你這麼一說,倒不覺得陰晦了。”
“皇上本就德隆望尊,奴才就是不說,理兒還是這個理兒呢。”
明皇半倚在盤龍繡榻上,屏退從旁捶腿的宮女,長聲一嘆:“哎,朕今日心情本來很好,卻叫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兒給攪得一塌糊塗。”
“再怎麼著,皇上您千萬先注意自個兒的身子,不值得動怒的時候,傷這份閒氣做什麼,有什麼不順心的,交給奴才去處理就好了。”汪忠賢觀摩下明皇臉色,猶疑片刻才輕言細語道:“皇上啊,這崇老先生在殿上也太不給您面子了。”
“恩師一貫如此,不奴權威,誰人不知。”
“嗯,這倒也是。奴才剛剛聽說這事時,就想啊,這小兒定是老先生緊要人物。先皇在世時,老先生就已經不再涉足宮城,這今日,他不僅進了宮,竟還入了大殿早朝,真是叫人感慨吶。”
這本來是和尚頭上的蝨子,明擺著的事情,人人心知肚明,汪忠賢綿裡藏針地將此再輕描淡寫地挑撥一下,明皇心裡果真就不痛快了,卻還是不以為然道:“恩師愛才,這小兒除卻寫的是篇逆文,當有幾分才學。敢說敢論,此等風骨意志可不是你能比的。”
汪忠賢心下不悅,卻還是裝出副簡單愚昧樣繼續弄舌撥唇道:“奴才哪敢與進士爺攀比呢!只是陛下,既然老先生如此愛才,為何要叫他寫這篇逆文來呢?”
明皇眉頭一簇:“你這話什麼意思?”
“老奴就是想啊,老先生來的可真是及時,陛下剛剛把小進士爺打入天牢,老先生就望風來了,若非神謀妙算,便是知他會這般胡來。而且那文章聽著就十分厲害,指摘了半個朝廷的官員吶!黃口小孩,除非天生天長,不然萬不會有那些玲瓏心肝。”閹宦見明皇不言語,佝僂著背繼續鼓譟邪風,“今朝鈔法制定的十分妥當,推行的也很順利,百姓愛鈔甚於愛銀。可這小孩呢,滿口聲聲控訴陛下您一手製定的鈔法這不好那不對的,著實可惡。再細細想那利弊得失,分析的頭頭是道,而那些駭人聽聞的秘密,他更是羅列的條清縷析,若非有高人指點、撐腰壯膽,誰敢在殿試策卷裡寫這篇兒逆文!”汪忠賢觀眼明皇臉色,尖兒個公鴨嗓子再道:“若叫奴才想,只當是老先生要重新教導陛下了呢?!”
“大膽”,明皇喝斥一聲,汪忠賢緊忙跪地,但他知道明皇一旦動怒,那心思就是被撩撥到了。“恩師德高望重,素愛清修,是你這狗奴才能詆譭的。”明皇罵完,同這乍晴乍雨的天氣一樣,一驚一乍一早上早就乏了,便頗不耐煩道,“你下去吧。”汪忠賢起身剛倒退兩步,明皇又吩咐道,“叫淮王來陪朕說說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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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王爺知道陛下有諸多心裡話要與他講,散朝後就一直侯在謹身殿西側的茶室呢,奴才這就去傳旨。”汪忠賢見明皇擺了擺手,唱個喏躬身告退。明皇支頤躺回龍榻,兀自閉目養神。
然而,汪忠賢倒底挑動了他一些機括。明皇不願往深了想,卻忍不住往深了想。耳根軟的人,蛙鳴之聲也似蒼雷貫體。
藥鬼探明配伍藥材後,開了個解藥方子交柳氏兄妹。柳心看著處方,問秋豪不怕他們騙得解藥後便隱匿無蹤,秋豪唇角挑起一抹笑,未置一詞,倒是白鷂凜凜補了句“你當世子府吃素的。”柳心心間苦笑,腹誹世子府怕是吃肉不吐骨頭的,但她還是溫順點頭再三致謝,在葉昶護送下又悄然返回抱月樓。
“哥,為什麼選他倆?”追月看著消失的衣香鬢影,語氣酸中摻辣,“那麼多敵手,他倆總得有什麼特別之處吧?總不成是因這柳心姿色出眾。”
“抱月樓‘舞姬頭牌’,出入的都是王侯權貴家,探的密就更多。再說這柳飛身手不錯,也不是濫殺無辜的惡人。主子和秋豪看人,總沒錯。”追影稍加解釋句,追月雖有不悅,倒也無言。
秋豪看眼小辣椒,微微搖頭,心事重重走進明胤書房,他將柳飛的話凝練成簡單幾句加以彙報。可就在他念及烏蓬這個名字時,廉衡在落英亭吟風弄月般的“烏雲烏賊烏蓬烏首多不過烏合之眾”再次翻進了主僕腦海,秋豪一時生出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的不爽,反觀明胤,早已度過不爽階段,遞進成了不安、惶恍甚至噬心的狀態。見主子始終盯著案前那張宣紙出神,秋豪緩步走近,瞧得果真是那張被小鬼狂評的宣紙,不由得出聲責備:“這‘老龜烹不爛’中的老龜,何嘗不是在形容他自己。”
“秋豪,你可想到了誰?”
“秋細心”近日已從初見小鬼的熬漿糊狀態,恢復到原始的眉眼黑白分明、言必有中的謹慎謙虛樣兒,聞得問話,他慢咳一聲,握拳抵了抵鼻翼,條清縷析道:“能讓老先生入宮入謹身殿,廉衡必系他重要故人之孫。雖說老先生門生故交遍及天下,但能讓他如此做的,屈指可數。”
“若是十四年前呢?”
秋豪眼睫微動,旋即恢復平靜,他是個有再一沒再二的人,十四年前的血羶味兒月前既被提及,如今再提,他自然不能再驚怕,便沉緩回答:“昌明十年,翦殺的,除雲南餘孽袁町璽和段氏頑匪外,就剩幾位朝廷大臣了,包括前太傅傅硯石,前戶部尚書溫獻,前戶部左侍郎晁榮,以及兵馬大將軍姚定坤和滇黔制臺王驥。”秋豪覷眼明胤,再道:“主子懷疑他是,幾位大臣的後代?”
“是肯定。”
“可當年涉案官員都屬叛臣,儒父怎會包庇叛臣?而且除太傅一家闔門火葬外,其他幾位大臣的九族亦全被連夜抄斬,未留一個後患。”
明胤原本無力的雙拳驟然攥緊,骨節上的青筋宛如繃緊的琴絃。那個人說,最痛苦最絕望的那一刻也是最難熬的一刻,熬過去了,便是新的輝煌的開始,他依言行事一熬十四年,原以為將自己熬成了銅心鐵心,可那最柔軟的一刀每次都能將他捏成粉碎。殺死一個人,原可那麼柔軟,彷彿尖刀刺入的是一塊豆腐,只一下就直抵心臟,伴著細細的肌體撕裂聲,血羶味嫋嫋滲入空氣中,硃砂似的血液在那人月白儒袍上繪出一幅鐵血丹心圖,近乎一幅招魂幡。而伴著他輕輕一刀,十幾個金翼跟著手起刀落,讓盛極一時的一幫壯志良吏從此成了千里關山外的孤魂野鬼。
“你當真覺得他們叛國?”明胤眼瞼低垂,看不見一絲情緒。
偏這無山無水更讓秋豪心悸,他吞嚥口口水,思量著如何措辭。那年,他主子五歲也許記不全所有事情,可他記憶猶新,那年他已十歲,尚且懂了是非。自小被明皇挑在明胤手底,追隨其長大,那年的蒼山龍泉峰深處,他也是在場的。他清楚記得幾位大臣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他就是不信他們叛國,明皇也會叫他信,叫天下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