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豪離開落英亭,策馬趲足直奔萬卷屋。包裹得柔順如羊的廉衡在洞察幽微的明胤眼裡,剔骨剝皮後儼然個渾身扎刺卻無從下口的狼崽兒,敵友難辨。暮夜尚能四合,棋局卻難成圍勢。“可知者可用也,不可知者謀者所不用也”,憶及小鬼牽強附會百歲生子的辛苦樣,明胤囅然失笑,更對他夾裹於話鋒中的“千里馬尋伯樂”而非“伯樂相千里馬”的機括置以深深譏諷。
臨別前二人四目交睫那一瞬,廉衡掖藏的感激情緒倏然流露一縷,明胤莫名佇足頃刻,待明晟登車離開後,廉衡果然再向他深揖一躬。
唐敬德當廉衡在賠罪,諧笑句“閒時不學好,另日悔應遲”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畢竟被批笑評的那張宣紙是他的僕僮花蝶誤以為是他的傑作,才從明胤書房順出來又被他自己丟棄於萬卷屋的,也因此小鬼才有機會大筆批駁這位聖寵優渥的世子爺,大家皆非誠心,便容易得饒人處且饒人。可只有當事者明白,這一躬僅僅是為了敖放遲遲未動葫蘆廟的“手下留情”,但這也等同於小鬼明明白白地袒露招供,獨步天下的施步正或影子難覓的暗衛已被他廉衡發現了。
“嶢嶢者易折,佼佼者易汙。”明胤看著低眉順目的刺蝟,語氣同這料峭早春一樣寒薄。
廉衡對其“樹大招風”的隱晦警告未置一詞,只看著輪廓漸糊的遠山溫溫順順道:“金烏西墜,寒鴉就作點點亂飛。寒鴉亦及烏鴉,烏鴉烏雲烏賊烏蓬烏首都不過烏合之眾,世子濯濯白蓮,自然黑白分明。”
秋豪攀鞍上馬後反覆咀嚼著廉衡言有盡意無窮的說辭,還未咂摸出什麼味道,明胤便遣他再去萬卷屋一趟。他剛剛行至雲液坊背後的帽子衚衕,打橫兒躥出一夥人,狐眉鼠眼鬼鬼祟祟拉著幾輛馬車疾馳而去,秋豪心生疑慮但要事纏身也未作多想,夾緊馬腹正欲離開,敖放攜著那七八個皂役長隨又與他迎面頂頭。
皂役辨識秋豪後未敢吭聲,只敖放一人犟著頸子眼神昂亢,近玉似玉的秋豪眼神亦寸步不讓,氣勢頡頏難分高下時,錦衣奴在敖放耳邊嘶磨句什麼,四霸霸首這才將頸子放低,面無表情道了句:“好巧。”
秋豪冷洌一笑,不鹹不淡:“葫蘆廟,世子府罩。”
敖放顧忌身後的雲液坊剛剛卸下的幾百石漕糧,咬緊牙根識相地騎馬朝另一側甬道避去。想他之所以放著葫蘆廟雜碎不收拾,一來是他的這些府丁還不夠施步正及暗衛當螞蚱玩;二來他深知明胤的真正能量絕非朝堂而是江湖而是雲南沐府,太子都懼其三分,何況他爹何況他自己;三來,敖廣已多次交待他近期莫再出風惹禍。
秋豪未再理會這群為禍人間的東西,徑直往棋盤街去。狸叔見他,知主子對葫蘆廟小狐狸重視異常,愈發引咎慚愧。直說小鬼是顆無縫蛋,身份更是油鹽難浸,他著實撬不出內裡牛黃狗寶,但他已查明敖頃和小鬼只緣於偶然相識無其他疑梗可慮,至於其不進弘文管是因小鬼他爹與崇門老先生曾有過嫌隙,最後才輕描淡寫言及無間門女索命以訊息換訊息的事。
秋豪甫一聽到“烏頭刺青”,臉色頓時寒白。
狸叔察情但不明所以,愈發惴惴不安:“老夫只告訴她,雲南鏡江村曾人人紋刻烏頭刺青,並未提敘袁士翱或段氏餘孽這些字眼兒,但觀你臉色,難道老夫還是多嘴了?”
秋豪半晌平復神色:“喔,沒有,您沒做錯,”待思緒清明瞭才問,“無間門為何搭救袁士翱?”
“那女子說,十大索命聚集雲南,是因他們門主受了一個叫烏叔的請託。”
“烏叔?”秋豪輕囁一聲,少停才作囑咐,“主子說小鬼必定知曉敖頃身份,只是推聾妝啞罷了。你只消繼續留意他舉動,至於其底細,已交由捕風勘查。”
狸叔聽了這話滿面羞臊,狐狸沒逮著反惹一身騷令他愈加挫敗,想自己經營這天下秘密許多年,頭次被這般羞辱。想起“三換一”問答,他還未套出什麼實質,小鬼倒已知曉了龍王廟裡只招攬什麼人,不僅敢放心大膽動敖廣,還託他給他家主子捎了句“我打我的狗您燒您的香,大家互不相擾”的話兒去。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十年吶,狸叔油然慨嘆:“冰,水為之而寒於水,老夫年歲日長棺材瓤子了,才發現這話還真是愈嚼愈苦啊。”
秋豪打滴水簷下馬,便有司閽送上信札。拆開一看眉頭立時絞起烏雲,臉色焦炙心下惴惴,箭步往明胤書房去。明胤合上薄暮裡被小鬼高談闊論的鬼谷子“捭闔、飛鉗”縱橫術書,捏在手心裡踱近大面書牆聽著他詳稟。
“捕風說葫蘆廟神秘人只是無間門一小索命,但從他嘴裡盤查到一個人名,”秋豪眉間那烏朵雲燦的又大又黑,聲線也漸次苦悶,“主子,我剛從狸叔那裡,聽到了相同名字。”
明胤踱近軒窗邊幾株盆栽,凝神瞧著暗橙色花苞,片晌才道:“可帶有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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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灼難安的秋豪立時驚楞:“主子如何知道?”
明胤囅然一笑,棋逢對手將遇良才的感覺讓他冷峻的生活突然熱鬧非凡,儘管他對小鬼自以為十分靈性的心眼非常不爽:“他明知你們跟蹤,還執意去佛腳取信,目的就是將此人送入我們視眼。你以為他‘烏雲烏蓬烏合之眾’只是觸景生情,慨嘆紅輪西墜寒鴉棲樹?!”秋豪一經點撥立即恍然大悟進而鉗口無言,明胤卻再問,“捕風還說了什麼?”
秋豪按捺住所有情緒繼續彙報:“捕風說這烏叔身份尚不能確認。但他查到,近五年暗裡一直有人在資助廉衡,他去歲考舉人,打點諸試官的銀兩皆由此人所出,想來此人就是這烏叔。信裡還說,小鬼後天將參加今科會試。”見明胤徐徐如清風處之甚泰然,秋豪生出幾許皇帝不急急死太監的失落,攪著眉毛慼慼然道:“今日在落英亭,小鬼當著您和太子的面,字正腔圓聲稱年歲不夠,目今不急考取功名,眼下卻是謊話連篇,底細更是盤根錯節,真是不好對付。”
“袁士翱呢?”明胤忽問。
“哦”,秋豪面帶慚色,“自月前無間門十大索命集結雲南,將其從我們手裡救出,目今尚無下落。”想起狸叔適才的話,他打了打腹稿方說:“無間門第五索命‘棋舞’,昨日到狸叔那裡,用一個無間門秘密,交換了三個秘密。”言及此事,秋豪不免要實時觀測他主子臉色陰晴,而他之所以沒有細說棋舞究竟換走了哪三個秘密,是因他不敢、也不願在明胤面前輕易提及十四年前那件事。
“講。”
“哦……”秋豪頓了頓道:“據棋舞講,十大索命集結雲南,只是因他們門主受了一個叫烏叔的託付。”思忖片刻再道,“主子,這烏叔會不會是與唐臥仙一起修道齋蘸的寧王爺?”言訖他便作了通自我反駁,“不對,寧王爺成日只想著點石成金,胸無點墨絕非工於心計之人。”
“別妄自揣度。”明胤輕聲訓斥,見秋豪俯首低眉,語氣回緩如初,不溫不火道,“寧王叔大智若愚,而唐臥仙還不至於勾結雲南,他的‘無間門’更掀不出什麼水花,叫葉昶、白鷂前往元江府,借沐雲之手混進袁士翱老巢,順著袁士翱查出這烏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