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十阿哥只是畫著玩兒,傳到網上也沒想過收費,但很快就有許多人喜歡上他的畫,他的id也開始走紅,再後來,漫畫雜誌的編輯就找上門來了。
但是十阿哥畫的另一類風格的作品,就相當的怪異難言了,說賽博朋克不像賽博朋克,說中國風也不是中國風,不知該如何分類。
譬如有一幅,主體是一棟棟高樓,但高樓的樣子,更像彎著腰的巨型怪獸,電梯就是怪獸的一排排鋼牙,血紅燈光從怪獸的身體裡放射出來,像無數獨眼猙獰望向天空。怪獸高樓的頂端,是彷彿天壇一樣的一個祭祀場所,一群群清朝人似乎在祭天,太監宮娥以及大臣們,每個人的臉上,都是面具一樣呆滯的喜慶,他們的身體又圓又長缺乏稜角,唯有四肢卻又細又彎如同鉤子。他們把一個碩大肥胖、穿著繡五爪金龍肚兜的嬰兒高高舉起,要將它放在皇位之上,但那金閃閃的椅子裡,卻分明藏著一口深不見底的黑井,椅子的扶手只是井欄罷了。畫面的底端,從怪獸一樣的高樓裡走出來一個胖胖的嬰兒,他打著領帶穿著西裝,手裡夾著公文包,沒精打采,滿臉瞌睡的往公車站走去……嬰兒們的頭部和身軀是分開的,他們的頭部是扁平的,都是電腦的顯示屏。
圖畫的背景,猛一眼看上去是天還未亮的蟹青色,但仔細看,卻蒙著一層透明發光的虛擬網,虛擬網是立體的,組成元素不是線條,卻以滿文藏文篆體漢字以及英文等等彎曲的文字搭建而成,茱莉亞看不懂,她問胤禛,這些字有意義麼?胤禛盯著其中一部分仔細研究了一番,才發覺,那是金剛薩埵咒。“一種佛經。”他和茱莉亞解釋,“淨罪之法,念這個是為了消業。”
“消業?”茱莉亞更加困惑,“老十覺得自己有罪孽要消麼?”
胤禛想了許久,這才遲疑地說:“也許他指的不是自己,而是更廣泛意義上的……比如整個國家,整個……民族性?嗯,這我也說不清。這個話題太沉重了。”
這幅畫,非常怪,十阿哥將每一個細節都處理得完美無瑕,連那些清朝官員的補服都畫得分毫不錯,那樣子,頗有點莫臥兒的細密畫風格,但畫面給人感覺一點都不堂皇更不溫暖,加上斑駁炫麗,組合起來卻很刺目的顏色,讓人覺得心裡特別的不舒服,它似乎洞穿了一些人們本能就想回避的東西。
胤禛說,這幅畫通篇充斥著“大逆不道”。他說大逆不道,並不是要責怪弟弟,這四個字只是胤禛的直覺。因為這幅畫的名字竟然叫《龍之子》。
九阿哥說這幅畫像噩夢,說這就是十阿哥看鬼片看太多的下場,往後千萬別再看深夜檔了。胤祥則一看這幅畫就頭疼,像中了咒,他覺得光是顏色就有很強攻擊性。再多看十秒鐘他就要吐了。
茱莉亞問十阿哥,這幅畫到底是什麼意思,他到底想表達什麼呢?十阿哥就一臉迷惘說:“我也不知道啊,你們覺得呢?這東西是什麼意思?”
他這樣一問,大家就錯亂了,胤禛說,你自己畫的。你來問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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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阿哥就沮喪地說:“我就是說不出來。才問你們的。難道你們都理解不了麼?”
胤禛就只得說,他確實對這幅畫理解無能,他就只覺得看著不舒服、甚至感覺害怕。就像胤祥說的,連顏色都讓人驚恐。
十阿哥有點失望,他原指望胤禛像個心理醫生一樣,沉著冷靜的給他源源本本分析清楚。但沒想到,連最博學的胤禛都說不清這幅畫的意思。
但後來他又想了想。點頭道:“我也覺得不舒服和害怕,看來這也是一種理解,能達到這種程度的共鳴,也就可以了。”
九阿哥糊塗了:“所以說你是想要讀者跟著你一塊兒不舒服?為什麼覺得不舒服和害怕你還要畫呢?我以為你畫畫是為了高興。”
“對啊。就是因為心裡有不舒服和害怕才要畫出來啊!難道九哥不明白麼?”
“那你到底有什麼不舒服和害怕的東西呢?”
“我這不是不知道麼。就是因為不知道才要畫出來呀。”
“可你現在還是不知道呀!!”
“可是不畫出來就更不知道呀!”
十阿哥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好像他說的事情很有邏輯。
於是九阿哥就更糊塗了,他這個弟弟的腦子,到底是怎麼樣一種構成方式啊!
這種畫沒法賣錢。它和十阿哥出售的那些商業畫作,風格也太不統一了。真要拿出去,得把他那些粉絲給嚇壞了。不過十阿哥不打算把它們公開,他就只自己偷偷的畫,畫完了鎖在硬碟裡,開始他還拿給家人看看,後來發覺就連家裡人都不理解他,十阿哥也就不再把它們給任何人看了。
後來大傢俬下里討論起此事,就覺得,也許一直以來,他們就沒有真正瞭解過十阿哥,這傢伙並不是只會吃喝睡,內心也並非全然空洞,但這個“並非全然空洞”的內心,對胤禛他們而言太不尋常,理解起來太困難了,連十阿哥自己都是糊塗的。正因為無法理解甚至感覺排斥,他們才給十阿哥貼上了品質低劣的標籤,以此打發了事。而十阿哥則因為性格懦弱,自我認知不強,於是習慣性的接受了這些外來標籤,就真覺得自己是個廢物了。
十阿哥的問題在於,常人所使用的表達渠道,在他這兒統統是堵塞的,譬如像胤禛那樣付諸邏輯和語言、像胤祥那樣付諸外形與肢體行為、或像九阿哥那樣付諸軟體程式碼以及金融符號、甚至像茱莉亞這樣付諸學業……這些,對十阿哥而言都不行,就像裝滿餃子的茶壺,不管有多麼豐盈的內心世界,他也倒不出來,於是別人就習慣性的認為十阿哥“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是個廢物蛋。
看來,十阿哥只能使用繪畫或者摔跤這種特殊的手段來展現生命力,之所以一開始宮廷畫對他不起作用,也是因為古典宮廷繪畫的風格對十阿哥造成了很大的約束,他沒辦法在那麼侷促的格局裡展現自己。
如果不是找到了嶄新的表達手段,讓生命力流淌出來,十阿哥可能就會像史書上的他那樣,一輩子就以一種“裝滿餃子的茶壺”狀態,渾渾噩噩度過了。
“但是這樣下去,他會不會精神分裂?”胤禛擔心道,“我覺得那些畫看起來瘋狂得很……”
茱莉亞忍不住笑起來:“你別瞎琢磨了,人家是藝術家,必然與眾不同。”
當時倆人在訂機票,胤禛這週末要去外地出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