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氣中)
飛氣中)
“道長?道長?”豎著兩只耳朵的青年從樹上落了下來,落在正在靜坐的灰袍的道士面前,映入一雙澄澈的眸子中。那雙眸子純淨得如同稚子,無悲無喜,無愛無恨。
道士沒有說話,靜靜看著青年,看著他帶著狡猾的笑。
“道長為什麼不說話呀?”青年捧著臉蹲在道士面前,耳朵動了動,火紅的尾巴在空氣中擺了擺,連帶著道士的眼睛也閃了閃。
道士依舊沒有回答他,只是抬起骨節分明的手,按上青年的頭,輕輕揉了揉那毛茸茸的腦袋,像是讓他別鬧。於是青年臉上的血色一直燒到脖頸,抱住腦袋,最後幹脆化了原型趴在道士旁邊。
不一會,小狐貍便打起了憨,道士撩起眼皮看了一眼,站起身,小心地抱起狐貍,回到道觀。
道觀並不像那些有名的修行聖地一般,枯藤老樹,空蕩蕩的小院子,無人的觀裡燃著香,就像蘭亭中的香一樣——飛氣。
道士將狐貍輕輕放在床上,蓋上被子,自己出了門,待狐貍悠悠轉醒時,道觀裡已經沒了人,於是道士回來的時候,道觀裡也沒了狐貍。
道士覺得緣分已盡,便很快忘了這件事,可狐貍卻纏上了他,每天道長道長的叫,在一旁看著杜子仁突然就笑了出來,偏了偏頭對貝利爾說:“那時候子受也是這麼纏著塗蘇的,學著小孩叫‘漂亮姊姊’。”只是後來再也沒叫過了。
貝利爾突然有些嫉妒,杜子仁這樣柔和的表情對他是從來沒有的,同他在一起的時候,這人總像是罌粟花,像是一肚子算計,他知道杜子仁肯同他講這些事,或者說肯讓他插入生活就已經是一種軟化了,可怎麼說,這種事總是貪心的。
這一日狐耳青年又來找道士了,依舊是叫道長,道士緩緩睜開眼睛,看著那張近在咫尺的臉,鼻尖碰著鼻尖,眼裡是波瀾不驚,狐貍眯起了眼睛向前湊了一下,抹掉了那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距離,“啾”一聲將道士的臉染上了霞光,狐貍說:“道長,我們一起入紅塵吧!”
只是一瞬,道士臉上的紅很快退了下去,他半垂著眼,沒說話,直到狐貍的笑意消了下去。狐貍耐不住尷尬,逃似的走了,可第二天,狐貍卻像是沒什麼事發生過一樣來了,道士也當無事發生過一樣,靜坐,撫琴,聽著狐貍絮絮叨叨地講著山下的事。
道士想作畫,狐貍就化了形,躍上案臺搗亂,一個不留意打翻了硯臺,染了滿身的墨汁,好幾天都不敢再化作人形。
一日大雨滂沱,狐貍沒有如往日一般到來,道士卻如往日一般等著狐貍,風捲起雨滴,濕了他的臉頰,濕了他的頭發,也濕了他的衣衫,直到確定狐貍不會來了,道士才走回觀裡,而後不出所料地染了一場風寒。
第二日狐貍來的時候沒見到往日在靜坐的道士,一處處找去,才發現道士整個人蜷在被子裡,臉頰燒得通紅,瞳孔也有些渙散,狐貍嚇了一跳,抬手碰了碰他的額頭,滾燙:“先前不還好好的嗎?”
可道士不會說他是因為一直在雨中等他的狐貍才受了寒,他只是縮得緊了些,眼神有些迷離地望著狐貍。狐貍只好認命地去熬藥,喂藥,最後索性留在了觀裡。
狐貍釋然了,他就藉著道士不會趕他走這一點每天問一遍“道長要不要跟敝人一起入紅塵”,即使道士從來沒回答過他。
終有一日,狐貍站到了道士面前:“道長,我要下山了。”
道士愣了愣,抬眼看向狐貍,恍惚間,那雙空蕩蕩的眼睛裡竟像是多了些情愫。
“我要渡劫啊,渡了劫就能徹底成人形了。”說著狐貍晃了晃耳朵:“我得去找一間富貴人家的屋子躲一陣子,也想去看一看人間的萬般姿態,道長要一起嗎?”狐貍的眼睛裡閃著希冀,像是在做最後的掙紮,可他失敗了,因為道士依舊沒有回答他。
“在我們這裡,成妖成仙皆是逆天而為,是要挨過一道劫難的。”杜子仁向貝利爾解釋道:“只是通常妖是不會死於天劫的,當初我的不是天劫,是天罰。”
他知道貝利爾不懂,他也沒有想讓貝利爾懂,他只是告訴他這樣一件事而已。就像很多時候,貝利爾並不明白為何他們這裡的人相愛要如此的含蓄,對待誇獎要如此的謙虛,即使看起來虛假得很。但他們都知道,這是幾千年來根深蒂固的文化的不同,所以貝利爾也不會問,他只是看,同杜子仁一起看,也依舊是用他慣用的方式去想問題。
狐貍走了,道士的日子卻依舊是那樣,只是少了點什麼,像是魂被帶走了一塊,無法靜心,於是他知道,他這是入了紅塵了,哪怕他並未出世。既已入紅塵,那他那點擔憂與堅持也就蕩然無存了,於是他也收拾了東西,下了山,再也沒有回來過。
相反的,狐貍回來了,迎接他的不是道士,而是一座人去樓空的道觀。這次,留下來的變成了狐貍。
這座山像是在道士的靈魂裡留下了印記,每一世他都會來這座山,許是因著前緣,道士依舊是那副稚子般懵懂的樣子,卻一次比一次開竅快,不出所料地,杜子仁和貝利爾看到他們行周公之禮的那一日,他們當然不會去觀摩,但也沒有尋常人的尷尬,只是站在屋外,一個波瀾不驚,一個帶了些玩味,隨後將眼睛瞟向另一個。
緊接著過了有些日子,十幾年?二十年?貝利爾不知道時間,因為這裡的時間根本沒有規律,忽快忽慢,像是一個人的回憶,只有零碎的片段。他們的生活原本平淡,帶著些相濡以沫,可總有人來打破平淡。
攜著寶劍的道士們來了,他們高呼著降妖除魔的名號,要降了狐貍,於是那個執拗的道士毫不猶豫地擋在了狐貍身前,那群人在乎嗎?不在乎,他們只知道殺了狐貍有助於他們的修行,所以道士死了,死前還不忘攔住想開殺戒的狐貍。
“這世上從來不缺沽名釣譽的人。”杜子仁的眼裡結了冰渣子,做出了評價。
“看來這一點無論在什麼地方都是一樣的。”貝利爾不置可否。
而後的生生世世,狐貍總會去找他的道士,可每一次他們能呆在一起的時間都會減少,或是病,或是災,狐貍都無能為力,有人說人妖殊途,同妖呆一起久了就會生病,也有人說妖會引來災禍,於是狐貍越來越害怕,他不再敢去找道士了,他覺得是他害死了道士,可他們總是會不期而遇。
“人妖殊途不只是藉口。”杜子仁嘆了一口氣:“他們之間是被安排好的,一個會害死另一個,那個道士算到了,所以才一直躲著三尺,他以為只要劃開他們之間的距離,這命就不作數了,可很顯然,他猜錯了,從遇見的那一刻起,他們就生生世世糾纏在一起了。有些事情是註定的,就像子受遇見塗蘇,會為他丟了天下一樣。”
“妖的命太長了,不止命長,情亦長,而人的命……太短了,一世而過,該忘的就都忘了,再找到也已經不是那個人了,而若是情長,那也敵不過無數次愛人死在自己的眼前。”杜子仁攏了攏袖子,半垂下眼,這是一個難題,而出了這個題的又是他親近的人,關心則亂,他是真的有些無措,感情這種事容不得第三個人,他雖有心,卻無力:“妖難入世,人難出世。”
“我同塗蘇的賭注是,他若輸了,便要去救那個當年在劫難中護著他的孩子。”
貝利爾將人攬到懷中,感到懷中的人身子一僵,隨後放鬆下來。他在那人頸側落下細碎的吻,帶著安撫的意味,他的唇貼著杜子仁的耳朵,伴著溫熱的吐息,輕聲道:“杜,你說過,你不過是給他們一個選擇的機會,而事實上他們如何選並非由你來決定,我相信杜的朋友都是聰明的人,可以做出杜想要的選擇。”
杜子仁垂著頭笑了笑,像是同意了他的說法,推開了他的手,自顧自地向前走去,他走得很慢,像是在等貝利爾跟上,貝利爾也的確跟上了。那是一條樹林中間的路,路的盡頭是越來越濃重的霧氣,而霧氣的盡頭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杜子仁消失在黑暗中,貝利爾也毫不猶豫地步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