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桓秋小傳
人類普遍抱有一種“歷史終結的幻想”,即人們常常會誤以為,不論過去的生活發生了多少變化,自己當前的狀態將持續不變,一直保持下去。然而,當時只道是尋常。在與佛念哥哥的感情之中,桓秋便有過這樣的幻想。直到當年還是北景王的馬文才有了第一個庶子,桓秋才醒了過來。自那之後,佛念哥哥便沒了,站立在那裡的,是北景王,是後來的皇帝,是最後的太上皇。他可以是任何人,只是不是她的佛念哥哥。
女人都是敏感的,馬文才心中動搖的每一刻,桓秋都能感受到,只是自我安慰,掩耳盜鈴罷了。不到最後證據擺在眼前,她都能裝不知道的。被迫放棄幻想之後,桓秋努力將全部心思都放在了百姓身上,甚至對禹寧這個兒子,都多少有點忽視了。
然而禹寧很是懂事,從來沒有責備過桓秋這個母親不夠盡職。反而,在桓秋難以更進一步的時候,主動站出來,扛起了大旗,背負了責任。
如今,已經滿頭銀絲的桓秋躺坐在廊下的搖椅上,眯眼看著葡萄架子,神情恍惚回到了年少時。
十二歲的桓秋倚在桓府的雕花窗邊,她望著院角新抽芽的梧桐樹,看堂前燕兒銜泥築巢,忽聽得迴廊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秋兒又在偷懶?”溫潤的嗓音裹著笑意,少年郎身著月白襴衫,腰間繫著她親手繡的玉色縧帶,手中還握著兩串晶瑩剔透的糖葫蘆,”夫子今日講《論語》,我特意給你留了這個。”
桓秋雀躍著跳起身,發間的銀鈴步搖叮咚作響。她接過糖葫蘆,咬下裹著糖霜的山楂,酸甜滋味在舌尖散開:”佛念哥哥最好了!”少年伸手替她擦去嘴角的糖漬,兩人相視而笑,滿院春光都不及此刻眼底的溫柔。那時的她怎會想到,這段青梅竹馬的情誼,終將在權力的漩渦中支離破碎。
當馬文才迎娶她時,十裡紅妝鋪滿金陵長街。洞房花燭夜,他掀起她的紅蓋頭,眼中愛意不減:”秋兒,從此我們便攜手了。”她含羞垂眸,將頭輕倚在他肩頭,以為這便是一生一世的承諾。
然而,命運的齒輪悄然轉動。桓秋在王府後園撞見容色清麗的侍女,捧著安胎藥匆匆而過。她站在桂樹下,看月光將自己的影子拉得細長,耳邊傳來丫鬟們的竊竊私語:”王侍妾生的庶子,聽說長得可俊了......”
那夜,她獨坐在梳妝臺前,對著銅鏡摘下珠釵。銀燭搖曳的光影裡,鏡中人眼底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
後來,她依舊能笑意盈盈地為馬文才整理冠冕,彷彿什麼都沒發生。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個在桓府與她分食糖葫蘆的佛念哥哥,早已死在了某個不知名的黃昏。甚至,她想過,也許上一世的早逝,是上天對她的恩賜,不必經受這男女之情的折磨。
女人的直覺總是敏銳得可怕。馬文才看向奏章時的凝重,與權臣密談時的戒備,甚至是偶爾夜不歸宿的藉口,都像細針紮在她心上。但她總是告訴自己:他是王爺,將來要做皇帝,有些事身不由己。隨著馬文才登基稱帝,朝堂鬥爭愈發激烈。桓秋在後宮的漩渦中沉淪,又脫離,直到她不再執著於帝王的寵愛,而是將目光投向更廣闊的天地。
除去男女之情,天下還有許多許多的事情。
原來時光真的能改變一個人,或者說,權力能讓一個人暴露出最真實的模樣。轉折發生在禹寧十五歲那年。那時桓秋的新政推行受阻,世家大族聯合抵制,朝堂上彈劾她的奏章堆積如山。那一日,禹寧跪在她面前:”母親,讓孩兒替您分憂吧。”少年眼中的堅定,讓桓秋想起了初入宮時的自己。
二十一年,馬文才退位,禹寧登基。桓秋站在城樓上,看著百姓們歡呼雀躍,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她終於實現了自己的理想,讓天下百姓安居樂業。而那段年少時的愛戀,雖已支離破碎,卻也成就了今日的她。
後世的史書上,關於桓秋的記載工工整整:”桓氏,慶朝太後,以仁德聞於天下。其推行新政,興修水利,開辦義學,惠及萬民。雖處宮闈,卻心懷蒼生,實為千古賢後。”然而,只有極少數人知道,在這些輝煌功績的背後,藏著一個女子從天真爛漫到成熟堅毅的蛻變,藏著一段無疾而終的青梅往事,更藏著她對天下百姓深沉的愛與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