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今生人心之爭
景朝舊旗在扈瀆江沉底的第三十七日,馬文才的玄甲軍踏過金陵朱雀門,景字殘旗踏成泥塵。殘垣斷壁間,工匠們連夜拆卸景朝宮闕匾額,將”慶”字金漆牌匾高懸於午門之上。當第一縷朝陽掠過蟠龍金柱時,陳參軍身著嶄新的玄色蟒袍,親自將”慶朝元年”的詔書張貼在承天門外——墨跡未幹的聖旨上,”定都金陵”四字力透紙背。那是馬文才第一次親手落下玉璽,印泥將”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個字壓得稜角分明。
景朝的皇帝現在只剩龜縮在南蠻之地,早已不足為懼,如今慶朝設立的時機已經到了。拿不到景朝皇帝手中的傳國玉璽,但是,他說自己手中的是真的,誰還能說是假的不成?馬文才心中滿是自得。皇帝啊,這是他第一世作為社會主義國家的普通富二代,還有第二世身為氏族掌權朝代的威武將軍時,從來不敢想的事情,現在,從王到皇,一切都夢想成真了。唯有此刻,金陵城的萬家燈火真正盡歸眼底。
當第一縷朝陽照亮蟠龍金柱時,他站在承天門前,聽著百姓山呼萬歲的聲浪,突然想起桓秋在青州說過的話:”治天下不是攻城略地。”冷笑從喉間溢位,婦人之見,沒有絕對的權力,談何治國?
這場改朝換代的盛宴裡,新皇一派從龍之功,如沐春風。顧均升任丞相,官袍上的仙鶴補子繡得比禦賜的還要鮮亮;昔日的偏將們紛紛獲封將軍,腰間新配的玉牌在陽光下叮當作響。馬氏宗族更是雞犬昇天,馬文才的叔父輩出入宮禁如自家後院,連襁褓中的族侄都被封了世襲的爵位。
整個金陵城沉浸在新貴們的狂歡中,唯有青州城的霜風裹著不安,掠過王府新換的鎏金匾額。潛龍舊邸,哪怕不再住,也不是普通人能觸碰的。
新皇登基大典那日,桓秋身著皇後褘衣立於鳳輦之上。她望著朱雀大街兩側夾道的百姓,耳邊是禮官高亢的唱喏聲,卻想起三個月前與馬文才的那場爭執。彼時他將徐州密報摔在她面前,硃砂批註的”桓氏插手”四字刺目:”你非要與我作對?徐州是新朝根基!”徐州,拱衛皇都的兵家重地。此刻冕旒晃動間,她瞥見龍椅上的馬文才正與顧均低聲交談,金絲繡的團龍隨著動作泛著冷光。
而馬文才餘光瞥見鳳輦上的桓秋,褘衣上的珠翠映著朝陽刺得他眯起眼。三個月前徐州密報的事又湧上心頭,那些標著”桓氏插手”的硃砂批註,此刻彷彿又出現在眼前。他不動聲色地轉向顧均:”皇後近日與外臣往來過密。”話音未落,禮炮聲轟然響起,淹沒了丞相低聲的應答。
朝堂上下皆知帝後失和。哪怕朝廷新立,但是誰都知道,皇後上位不過是靠的她身後的桓氏與元氏。
馬文才在早朝時當眾駁回桓秋舉薦的官員,陳參軍直接將《商稅改革》草案扔在地上;而桓秋的馬車頻繁出入六部衙門,車簾掀開時總能看見她手持寫滿批註的奏疏。禦史中丞敢在宮宴上藉著酒勁嘲諷:”皇後娘娘這是想學呂太後垂簾聽政?”話音未落,桓秋已命侍女呈上流民安置賬簿,”這些是徐州百姓充饑之物,不知大人覺得,女子過問這些合不合規矩?” 泛黃紙頁間夾著的草根樹皮刺痛有心人的雙眼。夫妻之間的暗鬥,已經轉入到明面朝堂上。
”婦人不知軍國艱難。”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卻在散宴後對著空酒杯怔忡——曾經那個陪他夜讀兵書的女子,何時變得如此陌生?
加封儀式上,馬氏宗族的喧鬧聲震得殿瓦微顫,與朝堂暗流形成鮮明對比。為了名聲,馬文才不計前嫌,堂弟馬青書獲封親王,他接旨時雙腿顫抖幾乎站不穩,叔父們撫著新賜的玉帶笑得合不攏嘴。馬家祠堂連夜修繕,新刻的牌位上”皇親國戚”的金字閃著光。
然而風光背後,馬文才卻在暗自忌憚桓氏和元氏的勢力。不能過河拆橋,他不得不將桓秋之父封為異姓王,卻在分封詔書中字字斟酌:”食邑不臨民,歲貢不入朝”。又將桓家子弟調離中樞部門,表面賞賜宅邸田莊,實則處處設防。
桓秋每日寅時便起身理政。銅鏡映出她眉間的倦意,夏眠捧著文書候在一旁,輕聲提醒:”巳時約了禮部周侍郎。”她放下木梳,指尖撫過《青苗法》修訂案上的密密麻麻批註——那些用硃砂標註的災區,都是她派人實地查勘的結果。
自馬文才決意稱帝,她便知道,僅守著後宅與商路遠遠不夠。彼時的慶朝朝堂,幾乎是馬文才的天下。陳參軍掌管軍權,顧均總攬政務,就連科舉考官都由馬文才親自選定。是的,從前未曾有過科舉,但是為了轄制氏族的力量,馬文才提出了科舉制度。
桓秋第一次踏入吏部侍郎府時,老僕擋在門前,上下打量著她的女眷裝扮:”夫人若為內宅之事,該尋我家主母。”她卻從袖中取出一卷文書,聲音平靜:”勞煩通傳,我有關於新朝賦稅之事,想與侍郎大人商議。” 流言蜚語如潮水般湧來。但是這句話,成了她叩開朝堂的第一聲重錘。
有人說她牝雞司晨,壞了祖宗規矩;禦史中丞在宮宴上借酒嘲諷:”王妃這般能幹,莫不是想學那呂太後?”面對種種非議,桓秋只是將流民安置點的賬簿擺在眾人面前,上面詳細記錄著每筆錢糧的去向與成效。
”這些數字背後,是活生生的人命。”她直視著滿座官員,”若關心百姓也算過錯,那這世道才是真的病了。”
拉攏勢力的過程布滿荊棘。她在深夜拜訪翰林院編修陸明遠,聽他分析《資治通鑒》中歷代女主得失;用揚州糧行的收益資助寒門官員修建學堂;借漕運之便為偏遠州縣運送救災物資,還捎帶各地官員的密信。
有縣令寄來書信,稱治下百姓再不用食觀音土。這封信被她壓在枕下,墨跡多次被淚水暈染,深夜讀時總想起馬文才說”婦人之見”時的輕蔑。
馬文才自然不會坐視不理。他授意官府嚴查與桓秋往來的商戶,扣下她從外地引進的稻種,以”私運違禁品”為由刁難。最激烈的一次,桓秋帶著流民代表堵在門前。馬文才下馬車時臉色鐵青:”你這是要逼宮?”她指著身後面黃肌瘦的百姓,字字鏗鏘:”我只是想讓他們活下去。”
朝堂鬥爭日益白熱化。桓秋舉薦的官員奏請常被駁回,精心籌備的《商稅改革》在最後關頭夭折。但她並未退縮,而是讓心腹丫鬟收集各地災情,整理成詳實的文書;與各州府小吏建立聯絡,搭建起自己的訊息網路。
冬至宮宴上,身著龍袍的馬文才望著桓秋,語氣難得露出疲憊:”秋兒,你我何必如此?”她的目光落在他腰間褪色的玉佩上——那是年少定情之物,如今絲線已磨得發白。
”陛下想要的是天下,”她聲音平靜,”而我想要的,是讓天下人都能吃飽飯。”這句話落下時,殿外的雪突然下得急了,將兩人的對話掩進茫茫白色裡。
漸漸地,朝堂風向開始轉變。曾質疑她的戶部尚書開始認真傾聽她的建議,陸明遠成了她的幕僚,協助起草政令。
年輕官員們私下傳閱她制定的《勸農令》,在地方試行後,許多百姓免於逃荒。這些變化如星火燎原,讓越來越多人意識到,這位王妃的籌謀,早已超越了內宅的方寸之地。
這場暗鬥在慶朝元年的冬雪中愈演愈烈。坤寧宮中,桓秋書房的輿圖上,支持者的紅點從青州蔓延至揚州,看守的侍衛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嚴格。
深夜批奏時,乾清宮中,密探送來的名單上,桓氏黨羽的名字又多了三個。馬文才將竹簡重重拍在案上,燭火被震得搖晃不定。
漕運商船私運密信,寒門官員暗中結黨,還有那些突然推行的《勸農令》...他抓起狼毫在奏疏上圈出”皇後”二字,卻始終沒落下懲戒的硃批。窗外傳來更夫梆子聲,他摸著腰間褪色的玉佩,想起冬至宮宴上她說”想讓天下人吃飽飯”時的眼神。雪越下越大,將未央宮的銅鶴染成白頭。
馬文才站在窗前,此時,遠在坤寧宮的桓秋書房的燈火在風雪中明明滅滅。密探回報說她輿圖上的紅點已蔓延至全國,而他案頭的《青苗法》修訂案,硃砂批註比他的詔書還要密集。
指尖劃過冰涼的窗欞,他突然意識到,這場始於徐州的暗鬥,早已不是夫妻之爭——而是皇權與民生、舊制與新聲的殊死較量。
當百姓們在街頭議論新朝政令時,沒人注意到金闕深處,那對曾經共點燭火的夫妻,早已在權力與理想的岔路上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