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生的故事
你一生的故事
實際上到現在我都清晰地記得那天夜晚溶溶的月光,我穿著維吉爾偷來的隱身衣,在夜色的掩護下逃出沙菲克莊園去見你。你當時藏在麻瓜的村莊裡,有人看到你漂亮又孤身一人,時常對你起歹念,我一直知道……忍耐對你來說一件很困難的事情,你鮮少壓抑自己的本能……可是你記得使用的是我的魔杖,所以我在知道的時候,你把那人摁在了地上,用拳頭和鐵鍬,打到昏迷不醒。
我還記得當時看到你的樣子。燈芯絨的藏藍裙子,頭發淩亂,年輕的女巫赤著腳走在夜間的稻田裡,你扒開稻穀的浪潮,狠狠地踩死正吸吮著你血的螞蟥們,你抓住我的手,死死地握住,對我說:我知道你是會過來的。
我當時一定表現得很木訥,因為那時候我才17歲,從小到大受到過最大的磨難就是小時候寄人籬下,受到的不公待遇。我從來沒有嘗試過跟家族、跟校規、跟我熟知的規則抗爭。我幾乎是憑藉著本能在行事,你抓住了我的手,我就反握住你,你讓我逃走,我連目標都沒有設定,就帶著你漫無目的地在荒地裡走。
我們都沒有在野外生活的經驗,所以被毒蟲啃咬、被石頭和草垛絆倒,狼狽不堪。麻瓜們舉著火把在找你,他們以為那個被你擊倒的男人已經死了……當時我也是這樣認為的。我們是共同犯下了一樁大案,你做的事情,哪怕只是旁觀,我也要分下一半的罪責來。我們躲到了廢棄的教堂裡面,已經殘破廢置的聖母像慈悲威嚴。這裡空曠,椅子被砸得亂七八糟,破了的彩窗映進來一點月光。你和我都望著聖母像出神,你忽然把魔杖遞還給我,要比我更冷靜地說:瓊,好好帶著它,往西邊走,你會看到一條河……從河水的下游走到上游,維吉爾應該會在那邊等你。
你對我說,你不會用我的魔杖作惡殺人……它還是幹淨的,不會被任何一個魔咒探測到惡意,你會被寬恕的,沒有一件壞事是你做的。也許是在麻瓜的小鎮待了幾天,你顯得很反常。我是清楚地知道你不可以擁有信仰的,你不會相信麻瓜的上帝,更不相信梅林……你不信任任何命運、法律、道德。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參透那時候你為什麼會這樣說。
在定定地看了我幾秒鐘之後,你忽然吻了過來,那是一個惡狠狠的,帶著血腥味的吻,我們滾在草叢裡,濕潤溫熱的液體緩慢地滴落在我的臉上,我以為那是落下來的血,卻沒有想到它們要更無色、透明,那是你的眼淚。你的唇發白,只有最內側一圈是鮮紅的,你對我說:如果不是時間不允許……真想就在這裡跟你做愛,瓊……梅林理應給我完成遺願的機會。
好運從未降臨過我們,我們在一個再糟糕不過的世界裡相愛了。我知道麻瓜的世界現在正在戰爭當中,在我們的烏託邦之外的地方也都瀕臨離亂。也許和平之下是暗流湧動,黑巫師變得多起來,也許你正是他們其中的一員。她也許剛剛殺死了一名麻瓜,我們正在被通緝當中。我們也許會死,也許能夠活下來,全都憑借虛無縹緲的運氣。
火光在逼近我們了……甚至映紅了我們的臉。那時候我一定是惶然無措的,我甚至來不及思考後果。我接過了魔杖,同時也接過了你,在你錯愕的表情裡,我們一起往外跑,然後往下坡滾去。亂石擦傷了我們的後背,我在翻滾的途中弄丟了魔杖、隱身衣、還有臨時出來攜帶的所有東西。你質問我:你不管你的父親、你的家族了嗎?沙菲克,你要想清楚,這是一生只有一次的選擇。
當時我對你說的是:我早已考慮好了。我對你說了謊,那時候我只是出於情緒化說出的那句話,我根本沒有經過思考……只是本能地行事。就像你說的那樣……這是一生只有一次的選擇。在我意識到如果我松開手你就會像是露水一樣蒸發,我的心裡就已經沒有了另一個選項。
阿布曾經把你和我的父親、家族、我的一切社會關系、我的人生放在天平上讓我來選擇。他很理智地向我剖析利弊,愛你是一件痛苦的、百害而無一利的事情,我應該及時止損,而不是與隨時會把自己和親近的人紮得鮮血淋漓的刀相愛……阿芙拉,是這樣嗎?愛一定是這樣痛苦的東西嗎?可是為什麼它在過去的日子裡給我們留下的,永遠是酸澀、甜蜜、怦然心動的回憶。一個迷疊花香的夢。現在我想試著抓住這個夢。
你和我被捲到了河水當中。沒有魔杖,我們兩個巫師顯得要比任何一個會水的麻瓜都孱弱。粗糙的石頭擦過我的面板,細小的傷口不斷浸染著不太幹淨的水。我看到你在不斷地下沉,你忽然抓住了我袍子的下擺,把我也一同往下拉扯。你冰冷濕潤的手死死地抓住我,離開學校之後的這段時間,你消瘦了許多……那時候那雙手就像是隻剩下了骨架,你彷彿是關在霍格沃茨裡珠白色的幽靈,聲音從灌著水的耳廓裡傳進來:……既然這是你選擇的,那我們就一起死吧,瓊。
可是你的聲音聽起來是那樣的溫柔……阿芙拉,它柔和得就像是一個溢滿花香的夢。是我一定會在迷情劑裡嗅聞到的迷疊花香。
我們奇跡般地沒有死,像是兩塊石頭一樣被拍打上河岸,抵達了陌生的地方。我終於有機會回應你了。我還記得那時候我的喉嚨裡都灌著泥沙,聲音粗噶難聽,很沙啞,每一個單詞都像是卡殼了的齒輪在緩慢地挪動,我說:我們不要一起死……阿芙拉,我想跟你一起活。
一起……活下來。
那一年你十七歲,距離你的死亡還有十七年。
我不知道那幾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在我的印象裡,即便國外動蕩不安,經常有小道訊息傳聞格林德沃將要入侵英國,可那一切還是沒有發生,它被鄧布利多教授阻止了。我們在那幾年一直透過信件往來,我記得我在信裡給你寫過,在黑暗動蕩的年代總會出現這些璀璨的英雄……他們為我們抵擋下即將降臨的厄運和災禍。那一次你沒有回信。
父親的身體越來越差了,他經常對著走廊母親的畫像喃喃自語,可是母親還是少女時代,完全不認識他,樂呵呵地向他詢問:你好啊,我知道我已經死了,你能給我講講我一生的故事嗎?父親啞口無言……他無法告訴她,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我當時很平靜地從父親身後走出來,告訴我的母親:那是很好、很值得期待的一生。
是這樣嗎?她興奮地像是想要扒出畫框走出來,很滿意地點了點頭,那我就放心啦。
那是母親留下的信件裡自己描述的內容,也是最後一次與布林斯特羅德家通訊。自那以後,母親就鮮少在畫框裡出現了,找不著她的蹤影,父親也不來這邊了,他一日比一日羸弱、衰老,在一年冬天病死了。處理完父親的葬禮,我才想起來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給你寫信了,還在思考應該怎麼措辭、怎麼向你道歉。你就裹挾著風雪,不顧家養小精靈的阻擋,闖了進來。
那時候已經有將近兩年沒有見過你了,你的頭發比以前更長了一些,編成了辮子隨意地搭在一邊,容貌也要比之前更濃麗,你的眸子是近似於冰的藍,要比天空更冷、更疏離一些。我曾經看過維吉爾,你的弟弟的眼睛,他雖然與你有著同樣的藍眼睛,但他的色澤要深得近於黑……那麼多雙藍眼睛,只有你,讓人一見難忘。所以每一次望向你,我都會屏息……阿芙拉,這也是我沒有告訴你的秘密。很多次上課,我都會望向你出神,連筆記都忘記了記。那些筆記本厚厚地摞在一起,每一次我翻看到空白的地方都會想,那一次是為什麼而出神呢……腦海裡總會浮現出你鮮活的樣子。
我們依偎在壁爐前烤火,你明明不冷,還要鑽進我的被褥裡。你攀附著我的脖頸很輕地對我說:你給我的信我都看完了。我點點頭。你又說,你住的地方亂糟糟的,經常有骯髒的家夥,他們手腳都不幹淨,經常把別人的東西偷走。你不願意讓他們知道我,每一次讀完信之後,就把它們燒成灰燼,可是晚上回來的時候又覺得思念我,再笨拙地把灰燼複原成一封封來信……它們漂浮在空氣裡,像是一碰就碎的塵埃,那些懸空的字句,比起後來我知道的你驚心動魄、顛沛流離的人生,像是和父親的沖突、躲避婚約和相親,只是太微不足道的抗爭,可是在那時候,你說,那是我一天之中唯一會覺得幸福的時候。
我沒有過完整的家庭,我寄居在馬爾福家,據我所見的阿布也沒有擁有過。哪怕在那是我們已經決裂了,但我還記得我們小時候抵足而眠的時候,他說他討厭像是父親那樣,他說他不想參加宴席,他想環遊世界、做一些充滿離奇的夢,那時候家養小精靈給他講了麻瓜的童話,他表面上訓斥了它,說不願意再聽。可是偷偷地跟我說……他也想要遇到只屬於他的小美人魚,但他一定不會讓她承受走在刀刃上的痛苦……他會讓她長出雙腿來,生活在幸福裡。
我們都不知道幸福是什麼樣子,可紛紛地幻想著幸福的未來。那時候我們也一定想不到在長大之後,我們兩個會分道揚鑣到如今。即使我不曾責怪他,但我也知道,他絕不會再回頭,在我們從少年時代出走之後,就再也踏不回以前了。
即使我們的關系已經很僵硬了,但是沙菲克和馬爾福一直是好友……所以婚禮的請柬也送到了我的窗前。你說你也會出席,是以新娘的朋友的身份……我並不知道你什麼時候跟梅斯塔利亞·布林斯特羅德有關系,也沒有詢問你。一直以來我都知道你還有阿布,甚至是維吉爾都擁有秘密瞞著我,你們緘默但是默契地一同瞞住我。我不會說出來,就像裝作不知道那些斷片的記憶,還有閃爍其詞的阿布。我只是單純地想,如果我們正踩在纖薄的冰面上,只要我竭力地保持平衡,讓一切維持著曾經的樣子,絲毫沒有變動,就能夠瞞住時間。
我們在不同的時間,以不同的身份重新抵達了馬爾福莊園,這是我從小生活的地方,也是我第一次遇到你的地方。阿布在大廳裡嫻熟地與其他純血家族的朋友們交際著,梅斯塔利亞與她姐姐的盛氣淩人截然不同,沉默優雅,舉止得體。我很高興他獲得了幸福,也向他投遞上了祝福,他冷淡矜持地對我頷首,然後說,謝謝你,沙菲克先生。
你想要為我出氣,悄悄地用火焰灼燒了宴廳的地毯,造成了小範圍的驚惶。阿布像是早有預料會發生什麼,讓家養小精靈去把火滅了,並且安撫著受驚的客人。騷亂的大廳裡沒有人注意到我們兩個的偷溜。
我們一邊散步,你跟我抱怨著阿布。聽著很熟悉的句子,我忽然笑了起來。我想到在霍格沃茨的無數個重複的日子……都是這樣的。有時候我聽你抱怨阿布,有時候我聽阿布抱怨你,你們吵架又和好,一個學期就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