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特的選擇
第七十八章
地窖的走廊常年都是陰冷黯沉的。牆壁呈現出泥磚一樣的灰青色,燭臺的託盤像是一雙雙枯瘦如柴的手從牆壁裡伸出來,托起了一團團明暗不定的火。正對著幾扇玻璃窗的火光映照在上面,會有看到光追慕過來的魚群逗留此地。
它們是不是以為在湖底也有太陽?想要努力地靠近,卻又總是被玻璃擋住,所以才會一直在這裡等待,長久地等待。佩格有時會趴在冰涼的玻璃上和它們對視。她對它們說:這裡的太陽是假的,往上面的地方游去吧,等離開了水面,那裡才是真正的太陽。等到下一陣湖底的暗潮湧來的時候,魚群就被吹散開了。佩格在玻璃上只能看到依然緘默地燃燒的兩團火焰,像是要海水都燒出了兩個黑黝黝的窟窿。
佩格總是會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他一開始覺得這是因為蛇和人的思維不一樣。可是在湯姆離開了孤兒院之後,跟更多的蛇接觸了,蛇會天生為蛇佬腔而顫慄,聽從於蛇佬腔的吩咐,所以對湯姆來說,蛇是最安全的生物,人類會違揹他的意願,因為他目前沒有足夠的能力懾服他們,而蛇會,這是天然的壓制。它們卻跟佩格也全然不同。他沒有再見到過佩格這樣的蛇。她不怕他,卻也不會離開他。湯姆裡德爾的手心空無一物,他沒有掌握著佩格莉塔的軟肋,也沒有那種來自生物本能的威懾,可佩格莉塔的骨頭依然緊緊地纏繞在他的手腕上。
湯姆覺得那個沙菲克的眼神非常熟悉。事實上,在之前他也曾經在沙菲克的身上感受到過類似於佩格的氣息。佩格很早以前說過她的姓氏是沙菲克,但是這幾年已經再也沒有提起了,如果名字可以用來區分佩格和其他的蛇,那麼姓氏對於蛇來說總是多於的。她的姓氏就像是一個不常用就會退化的器官,逐漸被遺忘、被退化了。這件事只有湯姆和佩格兩個記得,佩格忘記了,湯姆也不會主動提起。
他回到了宿舍裡,佩格還蜷縮在窗戶邊睡覺。諾特坐在床上,推搡了一把克拉布,他有些怵湯姆,想要讓克拉布去幫他跟湯姆複命,反正事情都是他們兩個一起去做的,克拉布只是充當了一雙眼睛,只要在這樣一雙眼睛的注視下,諾特就別想要動其他的歪心思,他不能偷懶也不能求饒,不能退縮,不能當逃兵。
他跟克拉布對視的時候,誰都知道兩個人雖然看似站在同一個陣營裡,但其中有一個是背叛者。克拉布背叛了他們的虛無的友誼,浮萍和蘆葦一樣的友誼,諾特用它來形容他們之前的那段關系。他憤怒又崩潰,從小養尊處優的他從來沒有遭受過這樣的失敗。可是他身邊唯一能傾訴的人只有克拉布一個人,那個過著愚蠢又木訥的面具的大個子,因為他很早的時候,就已經落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了,當時只有克拉布會緊跟著他。
所以現在他們互相都知道,諾特痛恨著作為叛徒的克拉布,克拉布也對他從不忠誠,但裡德爾依然把他們兩個緊緊地捆綁在一起,其中一個人溺水,另一個人也會死亡。他們要依靠,他們要聽命。克拉布監視著諾特,諾特也在尋求機會證明自己的價值,然後徹底擺脫克拉布。互相敵視的人,在外人的眼中,卻依然形影不離,事實上,他們在同一個宿舍裡,再也不會向對方傾吐任何真實的心緒。
克拉布被諾特推了一把,但他的體型比較大,諾特的力氣對他來說只是撓癢癢。他垂下頭疑惑地看著他:“你想說什麼嗎?”
寂靜的宿舍,除了窗外水流聲湧動,現在這片沉默被他打破了,諾特看到裡德爾已經把目光投了過來。他低聲咒罵了一聲,惡狠狠地瞪了克拉布一眼,後者依然不解地看著他,他總是不懂諾特為什麼總有那麼多氣生,好像世界上有足夠的燃料讓他去點燃,克拉布更像是一塊木頭,不知道朝左走還是朝右走,所以比起猶豫遲疑,當他選定一條路無論對錯,就會一直走到盡頭。
“亞克斯利好像在懷疑有人在調查當年的事情……就是之前赫奇帕奇那個找球手的事情,他聽到了什麼風聲,現在把這件事交給了我。”諾特刻意地隱去了克拉布,後者沒有任何反應,依然像是木樁一樣站在他的身後。
“我不知道怎麼去調查。”諾特低聲說,他抬起頭看著臉上看不出喜怒的裡德爾:“你知道……沒有什麼人願意跟我來往,他們覺得我也是跟馬修一樣的蠢貨——”
“沒關系盧斯。”裡德爾輕柔地說:“就告訴亞克斯利,這個人是沙菲克。”
“他會相信嗎?”諾特不太自信地問:“要是他把這件事還交給了別人……”
“他會相信的。”裡德爾微笑:“在他讓你去調查的時候,其實他心裡就已經有了答案。就像你上一次對他說謊一樣,他毫不猶豫地相信了你。那是因為他本來就認為菲爾德跟蓋伊斯的事情是真的,所以不會再去證實——你的證詞就已經為他證實了猜想。做不到嗎?”裡德爾低下頭溫和地問:“諾特,你做不到嗎?已經說過一次謊,第二次對你來說應該駕輕就熟吧?或者我把這件事交給克拉布去做也是一樣的……”
“不。”諾特猛地抬起頭,他很快地掃了一眼克拉布,急切地說:“我去做!”
“很好。”裡德爾滿意地翹起嘴角,他的聲音像是一條冰涼的蛇繞上了諾特的脖頸,在伺機收緊:“不用擔心沒有朋友和追隨者。等到壓在你頭頂的壓力消失的時候,他們自然會湧上來。相信我,我們等待的時間不會很長,也是是明天,也許是下個月、下個學期。它們在悄無聲息裡改變,很快你就會發現,自己身邊簇擁著那麼多人,他們迫不及待地想要奉承你——你知道控制他們的是什麼嗎?”
諾特面色蒼白地看著他,用力地搖了搖頭。
“利益,還有恐懼。”裡德爾勾了勾嘴角,露出了一個興奮的、興致勃勃的笑容:“利益讓人靠近,而恐懼使人忠誠。諾特,你應該很瞭解這些吧?”
“我、我不會背叛你的。”諾特被他漆黑的眼睛盯得發毛,又用力地重複了一遍:“絕對不會。”
“我當然不是懷疑你,我充分地相信你的忠誠。”裡德爾低下頭用手指摩挲著還在窗臺邊沉睡著的小白蛇的鱗片,她仍一無所知地呼呼大睡,對宿舍裡湧動的暗潮一無所知。
“克拉布。”裡德爾對克拉布說:“給我們的盧斯開門吧,是時候讓他去回複亞克斯利了。我們都會在這裡等待你證明——證明你剛才說的話。”
這一次裡德爾沒有要克拉布跟著諾特,走出了門的諾特都有些不可置信,他回頭看了好幾眼那扇閉合的門,確定克拉布真的沒有跟過來。他的心髒狂跳,幾乎要沖出嗓子眼,他現在可以到尤利塞斯那裡去,告訴尤利塞斯真相,這一切都是湯姆裡德爾這個混種的主意,他逼迫他說謊、欺騙他人、還讓克拉布一起倒戈。
可是,可是這樣做真的是值得的嗎?諾特又冷靜了下來,他現在需要在亞克斯利和裡德爾之間做選擇,他們兩個人都不是什麼好人,當然,諾特自認自己同樣不是善良的一方。他可以當壞人,當撒謊者,當叛徒,唯獨不能做戰敗者。這個選擇在之前,是毫無疑問的,尤利塞斯背靠著亞克斯利家,而湯姆裡德爾只是一個沒有依仗的混種。但在尤利塞斯面前,諾特雖然害怕,但絕沒有這種一切都逃不過他的算計的感覺。再加上尤利塞斯竟然會為了一個混血種而喪失理智,被人下套還不自知。這讓諾特多少對他也有些不以為然。
諾特來到了公共休息室,尤利塞斯看了他一眼:“這麼快就已經查到了?”
“是……是沙菲克。”諾特的喉嚨一開始發緊,但是尤利塞斯頷首,示意他繼續說下去,他發現真的跟裡德爾說的一樣,他非常自負,他本來就懷疑這個人是沙菲克,諾特要做的,只是證實它。之後的對話,諾特流暢了很多,這是裡德爾之前就教過他的,尤利塞斯沒有表現出任何懷疑。
諾特出門的時候,還看了一眼周圍,克拉布真的沒有跟過來。他突然間明白了裡德爾的意圖,無論克拉布跟不跟過來,都只會指向一個結局。諾特在沒有任何人的監視的情況下,依然會自然而然地按照他安排的做。等到諾特發現這一點的時候,他已經徹底地站在了亞克斯利的對立面。他再也沒有選擇了,這一次他不是被迫,不是在恐懼和監視的威懾下暫時的隱忍和順從,而是主動地這樣去做。
他抬起頭,堅硬冰涼的青灰色的石磚雕刻著精細的蛇頭,它們靜靜地凝視著他,眼睛裡是透明的玻璃,倒映著牆壁上搖曳的燭火,像是活著的生命一樣,目睹著眼前的一切。
可是蛇知道嗎?蛇真的知道,這是一切的開始嗎?或者說,她其實一直都站在旋渦裡,任何人都有選擇,因為利益、因為恐懼。而只有她的面前,從來就只有一條路。
這是一條並不寬闊的,狹窄陰暗的小徑,布滿細碎的沙石和死去的荊棘,佩格莉塔,你需要從這裡鑽出去,像是魚群追尋陽光和氧氣一樣。可是路的盡頭,有真的太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