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書生當中,的確有人成功做了官,只是他們入朝時,楚徵已經成了罪臣,化作了歷史的塵埃,除了史書中一筆罵名,再無人在意。
奶兄被押了下去,周程一黨的官員,他的管家、賬房通通被押上來問了一遍話。
都說宰相門前七品官,這些人剛剛被關進大理寺的時候還很囂張,甚至敢瞧不起大理寺的官員,但他們很快得到了教訓,明白了皇權的威力。皇帝真正想收拾一個臣子的時候,後者其實沒什麼死裡逃生的機會。
此時跪在堂下,他們一個個老老實實,再不敢信口雌黃,聽著大理寺卿的問話,把這些年間周程的所做所為一一道來。同時他們盡量撇清著自己,不過這些小蝦米,撇不撇清的,百官也不甚在乎。
沈瑕沒有來旁觀,用她的話來說,就是“砍頭的時候再叫我”。沈照夜和沈乘月兩人,此時正坐在百官中央,於一個頗不起眼的角落,觀看著這場定將載入史冊的審判。
沈照夜的神色很複雜,很難說得清其中是痛苦還是快意更多。
這場審訊持續了足足五個時辰,百官從最開始的震驚,到逐漸倦怠,直到主犯周程被押上來,大家才提起了精神。
周程卻並不似剛剛提審的那些彷彿喪家犬般的官員,他昂首闊步,走上了堂前。大概是受過了刑,左腿一瘸一拐。
大理寺卿一拍驚堂木:“堂下之人,還不供罪?”
周程冷笑了一聲:“想不到我臨死之前,還要取悅這群庸人,也好,這故事換了人也講不明白。”
“……”
“楚徵之事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局,那時陛下剛剛繼位不久,風雨飄搖,手裡稍微有點兵馬的藩王就敢動歪心思,有很多人想把他從皇位上拉下來,”周程竟傲然地環視著百官,“你們當中大部分人沒經歷過那個時候,很難想象那是什麼境況。你無法得知眼前正和你談笑的同僚究竟是誰的人,但是楚徵他旗幟鮮明地站在皇帝那一邊。”
一片沉默,涉及這種話題,連大理寺卿都不敢輕易開口,空氣中只回蕩著周程一個人的聲音。沒人知道他是如何被說服的,總之他情知大勢已去,居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起來。
“當時師父的朋友,你們當然都記得,叫做王瑄,後來朝中權勢滔天的大學士,”周程不知是存的什麼心思,一會兒叫楚徵,一會兒又下意識稱師父,“當年他通敵叛國的把柄被師父發現,要捅到陛下面前,他跪下來求師父,說是寧王扣留了他的妻女,逼他謀反。還說這事若被陛下知曉,不但他活不成,他那妻子和方才十六歲的女兒在寧王手裡還不知要受什麼折磨。”
“師父是個心軟的好人,這是他最大的缺點,他太信任朋友了,尤其王瑄是他的同鄉,兩人年少時便相識。王瑄向他詳細描述了妻女被關押的位置,求他幫忙救人,說只要妻女被救出來,自己願意自首,師父就應了。”一場陰謀隨著他的敘述揭開了真相一角。
“師父的兒子,當時的楚少將軍,和王瑄的女兒是青梅竹馬,他的駐地離寧王的領地不遠,便帶了小股人馬趁夜奇襲幫忙劫人。這個計劃原本是可以成功的,只是寧王早就得到了王瑄送來的訊息,設伏捉人,楚少將軍被送回來時只剩一個人頭,那也成了楚徵叛亂的證據之一。”
沈照夜臉色發白,沈乘月看了他一眼,沒敢貿然開口安慰,他需要的大概也不是安慰。
故事裡看似遙遠的人物,其實是沈瑕的舅舅,沈乘月很難不去想象,這對兒舅甥原本該有的相處模樣。
“當時楚少將軍領的是一隊精兵,隊伍雖精,只是人少,寧王便殺了不少百姓充數,說那都是少將軍帶來的叛軍,意在起兵謀反。”
百官當中,有人發出怒罵聲,周程卻只是嘲諷地看了他們一眼。
“當然,師父也不是全沒準備,他也怕出問題,楚少將軍領兵出發的同時,師父給陛下遞上了摺子說明少將軍要入寧王領地進行救援,”周程雙眼平視前方,不知在看向誰人,“他只是沒想到,那封摺子從沒遞到過陛下的手裡,因為經手的人是我。”
“得了吧,不必用這種眼神看我,有什麼可驚訝的?換了你們未必會做得更好,”周程冷嗤,“當時我貪了一筆銀子,被王瑄抓住了把柄。我的官途可還剛開始,誰甘心為了區區幾千兩毀了所有前程?”
那你就能為了區區幾千兩毀了恩師一生嗎……有人這樣想,卻無人問出口。
“最好笑的是我那師娘,事發後,她痛心疾首地望著我,說她看錯我了,還說原本是想把女兒聿棠嫁我的,”周程笑容裡帶著點瘋癲,“都怪她,她怎麼不早說?有了楚家的女兒,我哪裡用得著去貪那幾千兩銀子?”
楚聿棠是楚姨娘的名字,沈乘月看了父親一眼,沈照夜低著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有時候我也會想,如果真的做了師父的女婿……算了,不說這個,沒意思。對了,師娘也是我派人殺的,死在流放路上,”周程幾乎是滔滔不絕了,“她原本也是要被罰入賤籍的,是我從中斡旋,畢竟她離京了我才方便動手殺人。”
“至於師父通夷狄的罪名,我不清楚,那不是我做的,當時我還沒什麼權勢,那些詳細的計策謀劃他們不會說與我知曉。王瑄可能和夷狄有往來,可能沒有,但他已經死了,你們大概是無從得知了,”周程搖了搖頭,“無論如何,主謀是他,不是我,我知道的就只有這些了。”
旁聽的百官一片沉默。王瑄與楚徵,主謀和受害者,如今都成了一抔黃土。一個壽終正寢,一個屍骨不全。
這真相是否來得太遲?
“最後我要說,當年未嘗無人察覺王瑄一手遮天的真相,你們不聲不響,都是幫兇,沒資格來審判我!”周程說了這麼多,重點大概就在這一句,他大笑起來。
大理寺卿本該讓他安靜的,但不知為何他和百官一樣,都在沉默。
“讓我不明白的是你,”周程忽然指向沈照夜,“楚徵死了,一切塵埃落定,怎麼就偏你沒完沒了地找事?為了楚徵賠上你下半輩子的官途,就因為他教過你?他也教過我,時間比你更長,他對我比對你好上千倍百倍,我真是煩你煩得要死,就顯得你有良心?”
“你永遠也不會明白。”沈照夜說,那是被封存在時光裡,一段不肯和光同塵的文人風骨。
“隨便吧,”周程哼了一聲,“我該說的都說了,你們想讓我供出誰來,我都肯供,反正我若死了,他們也不配活著。”
“……”
“楚家的人也都死絕了,哦,對了,還有個外孫女,也算……不辱家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