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了一匹馬原路折回,往山頂處去。
高山峻嶺聳入雲霄,從山腳抬頭仰望這飄飛的彩旗時,只覺得它是觸手可得的。楚懿策馬帶她越過千回百轉的山路,躲過陡峭絕壁,遙遙領先就快要抵達隴首。
只不過突如其來的刺殺,把這近在遲尺的獎賞變成了遙不可及。
小時候,她為了博取父皇母妃的關愛,自私的想法曾經傷害過一個男孩。現在……容今瑤想了想,她還是有些自私的,畢竟想幫助他奪旗的初心並不光彩。
可方才楚懿懶洋洋地靠在山坑裡,望著天際晚霞,說出那句“世上好刀好劍千千萬,輸贏無定,何須執著。”
容今瑤忽然改變主意了。
她替楚懿奪這面旗,並不是想利用此機會去騙來楚懿的相信。而是想彌補他們十一歲的遺憾與誤會。
沒過多久,映入眼簾一道接近垂直的陡坡,山石深深嵌入土中,周圍荊棘叢生。此時圓月高掛枝頭,恰好為她照亮了一段路。
踩上第一腳的時候一切順利,可當腿稍稍抬高,往上踩第二腳的時候,所踏的石頭陡然從土中鬆弛,容今瑤一個不穩,在坡尾滑倒。
容今瑤用手扶著山壁,慢慢的、緩緩的爬,在凸起的石塊上輕踩,之後再把重心落下。
一步又一步,豆大的汗水和臉上的泥土血跡混成一團。容今瑤微微揚起的臉龐慘白如霜,一頭烏絲亂得鬆散,眸子卻清澈透亮,像是楚懿扣在她肩上的手一般,堅定有力。
另一條林徑山路,同樣被顛得想吐的方雲朗忽然搖晃起陸玄楓的肩臂,手指著山頂,道:“哥!旗子被子瞻哥他們奪走啦,你輸了!”
……
靜夜沉沉,月色溶溶。
楚懿抬起手腕,順著月光看著上面漂亮的包紮結,眼神專注認真。透過這條巾帕,一些往事如同藤蔓,纏繞在心口。不動聲色之餘,還有好奇與不解。
他倏爾想起多年前的冬天,新雪初霽,淩雲堂的學生們湊在一起看煙花。他意興闌珊地退出人群,轉頭立在屋脊之上賞月亮,卻不小心撞上一樁“趣事”。
少女身披雪白溫襦,領上綴白緞繡梨花紋雲肩,淺粉色的裙擺搖晃起來像是蝴蝶落於樹梢。
她笑容滿面,看似嬌痴,卻點燃了一串鞭炮無聲無息扔在了江天淩的屁股後面。鞭炮聲與煙花聲在日暮蒼穹中炸出一道亮光,江天淩疼得直叫,容今瑤轉瞬融進人群裡,跟著眾人一起笑。
她長舒了一口氣,又緩緩抬頭看著月亮笑,笑容清淡,然而卻在扭頭發現屋脊上有人時,突然止住了。
二人對視了良久,還是楚懿率先偏開了眼。
那時候他對容今瑤與江天淩之間的恩怨並不知情,也沒心思去猜。只是單純認為容今瑤乖巧無害的外表之下,藏著不會任人宰割、甚至是乖戾的骨氣。
沒想到事實會是如此。
這麼多年,是不是哪怕他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也有可能並不是真實的容今瑤呢?
他所以為的虛偽面具,也可能只是一個妙齡少女的保護色。
心頭有莫名情緒一瞬間掠過。突然,楚懿瞳孔緊縮,察覺到有人接近,他立刻起身貼在石壁的邊緣。
腳步聲漸漸清晰,楚懿屏氣凝神,眉眼淡漠充滿殺意。只待看清來人是誰,卻沒想到下一刻,淩亂的、毛茸茸的腦袋從泥坑上方探了過來。
“楚懿?”有人輕輕喊他。
楚懿一頓,抬腳從邊緣走到中間,望著來人的神色,平靜又不解:“不是叫你下山嗎,怎麼又回來了?”
還把自己搞成了這副模樣。
頭發亂糟糟的不說,灰突突的臉完全分辨不出來她是誰,斑駁泥印和血跡結了一層痂,淡綠的衣裙此刻與他這玄黑騎裝有的一拼。楚懿記得她離開之前,還沒有這麼狼狽啊。
“我?”她忽然狡黠一笑。
楚懿莫名其妙地看著她,慢慢的,心卻陡然間風起雲湧,吹亂了心內一片荒原。
容今瑤把右手從背後拿出,手上攥著隴首雲飛的旗幟,鮮豔、通紅。
少女的笑明媚如朝陽,讓這寂寂黑夜燦然生光。容今瑤看著他道:“我去給你奪旗了啊。”
爛漫馥郁的芍藥開遍京郊山野,傍晚吹來了一片清香,而楚懿就在這綿長的沉默中,清楚感受到自己耳邊響起了不合時宜的、咚咚的心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