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等蕭楓之的情況好不容易穩定了點,萬思修才感覺到累。之前這一段跑過來救蕭楓之的過程裡,萬思修靠著自己精神上的強硬切斷了身體所有的反饋。可是當這些用來支撐的信念一旦褪去,隱藏在暗處的疲勞從四肢百骸裡爬出來然後瞬間抽空了他,讓原本還有力氣坐著的萬思修慢慢地倒向了床柱。
還是此刻還沒離開的萬啟明伸出手擋了一下,萬思修才反應過來自己剛剛差點抱著蕭楓之一起滾下床去了。
“思兒,這位……小殿下的情況看起來也穩定了,你還是回去休息吧,我看你的臉色實在不好。”
萬啟明還是想勸兒子快點回去休息,雖然萬家一向奉行一碗水端平的中立原則,但人總是有自己的判斷力的。大燕那位古重明這一次的謀逆做得太幹淨也太快了,各方和原來的皇室交好的勢力甚至來不及做出什麼反應,蕭氏和蕭氏最大的幾支盟友就幾乎被滅族了,剩下那些零散的小家族為了把蕭楓之送到萬家來也是死的死散的散。雖然名義上蕭楓之的確還是大燕目前最正統的繼承人,但是萬啟明真的不是很看好這位小殿下的未來。
剛才壽宴上發生的事情用不了太久之後全天下就會知道了。古重明當然不會硬頂著多年的規矩跑來萬家要人或者搞些陰謀詭計什麼的,清除朝堂上的異己和那些心懷蕭氏的各路人馬才是他目前的當務之急。
十年之後等古重明穩定了燕國國內局勢,就能等到一個不再被萬家庇護的、孤家寡人的前朝遺孤。到時他是為了顯示自己的仁義選擇軟禁安撫也好,是為了高枕無憂直接選擇斬草除根也好,那都與萬家沒有關繫了。
所以在萬啟明看起來,萬思修實在沒必要為了一個沒有將來的人這麼為難自己。
“思兒,蕭氏已經不可能再東山再起了,他也只能在我們這待上十年,你沒必要為了他……”剩下的話萬啟明沒有說完,生意人總不喜歡把話說得太絕,可是萬啟明知道以他兒子的聰慧,自己能明白他沒說的下半句。
聽到這句話的萬思修只是慘笑一聲,不過因為他現在臉色太蒼白,所以萬啟明只當是他現在沒有力氣才會笑成這樣。可是萬思修知道不是的,他父親太小看蕭楓之了。
他們萬家代代是生意人,萬思修也不例外。他並不是隨隨便便在一個有皇室血統的人身上投資一筆,然後藉著他的那副皇室皮囊帶來的正統大義就能一統天下的。如果事情真的有這麼簡單,三百年了,萬家早就不知道幫多少人得了天下了。
人間帝王就像是一棵建木,無論他當前是以一顆種子還是以一截枯枝的形態存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真的是建木。只有這樣,在無數資材的澆灌之下,他才能不停生長,最後貫通天地,為世間平民百姓遮風擋雨。
是萬思修何其有幸,撿到了那顆還是種子的建木,那也許是無情天道看著三百年裡從不太平的世間後發下的一念慈悲。萬思修不知道如果錯過了這一念慈悲,天下會不會再亂三百年。
萬思修從沒後悔過自己那個澆灌建木的決定,事實證明蕭楓之也長成了萬思修心目中該有的樣子。他只是沒想到,在那張長到萬思修自己都已經數不清的澆灌資材單子的最後一項,需要的是他自己的性命。而他更沒想到的是,他好不容易澆灌長大的建木,眼睛一閉一睜後又變回了種子。
大概,蕭楓之是合格的建木,萬思修卻不配做種樹人。
“父親,我今天實在是太累了,累到沒法回去了,你就讓我在這休息了吧。而且我剛巧研究過喘症,萬一待會小殿下再有什麼問題,我也可以就近解決。不管怎樣,萬家總是接手了小殿下未來的十年,我們總要還世間一個全須全尾的蕭楓之,不能讓世人說我萬家違背承諾。”
看到兒子的這副神情萬啟明就知道今天是沒法說服他了,他探了探萬思修的額頭確定他沒有起燒之類的別的病症:“好吧,那待會給你的藥熬好了,我也讓他們送來這裡,你別光顧著照顧這孩子,自己也要記得吃藥。那我就不再耽誤你了,你好好休息一會。”
萬啟明說完就招呼房裡的其他人一起退了出去,而終於空下來的萬思修看了看懷裡的蕭楓之,還是孩子的帝王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睡著了。蕭楓之沒長開的孩子臉上絲毫看不見以後的冷酷淩厲,只是他大概做了什麼噩夢,所以明明呼吸已經順暢了,眼角卻還是滲出了眼淚。
蕭楓之小時候有那麼愛哭嗎?萬思修努力地想了想,卻實在不記得他看過蕭楓之這個樣子,或者說,他沒怎麼見過蕭楓之熟睡時的樣子。
在萬思修的記憶裡,蕭楓之從小對別人的戒心就很重,除非是病痛發作到昏厥以外,他從來沒有當著萬思修的面睡著過。觀察到這點後,萬思修總是在給蕭楓之一處理好病症之後,當即就和所有人一起離開,確保蕭楓之有足夠獨處的環境好讓他安心入睡。後來這個習慣一直被他們保留,無論是戰爭的行軍途中還是後來在宮廷裡面,萬思修沒怎麼見過蕭楓之睡著的樣子。
原來蕭楓之這樣警覺是為了不讓別人看見他邊做夢邊哭的樣子嗎?萬思修本來是會盡量尊重這一點的,可惜現在他真的已經到了極限了,於是萬思修只是替蕭楓之把眼淚擦了擦後就倒在他身邊沉沉睡去了。
多年以來,蕭楓之的夢只有一個,那就是以一個第三者的角度看自己從推了那杯毒酒給萬思修到他死在自己懷裡的整個過程。
本來,蕭楓之對於這一段的記憶是模糊的,也許是因為那時的蕭楓之太震驚之下沒能記住,又也許是他其實記住了又刻意處理成了模糊的樣子。總之蕭楓之只記得萬思修把毒酒喝了,喝得很瀟灑,然後吐血了,吐血了也依舊漂亮,最後死了,死得無比輕快而從容。
萬思修將他的死亡處理得太過雲淡風輕了,以至於有一段時間裡,習慣了盲從萬思修的蕭楓之真的以為那是件雲淡風輕的事情。
然後夢境開始襲來,一遍又一遍。起初如蕭楓之記憶裡的一樣模糊,夢境幾乎隨機性地向蕭楓之展示一些細節,等他看清之後,這一部分從此就會變得清晰。然後新的細節又被送上來,蕭楓之被逼無奈地看了,瞭解了,從此這一部分又再次被替換。
就這樣一次一次之後,那個雲淡風輕的死亡終於變回了鮮血淋漓的樣子。蕭楓之能聞到獨屬於萬思修的血的血腥味,大概混合了毒藥之後聞起來與他殺過的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樣,那聞起來甚至帶著一絲香甜,與萬思修本人相配卻與死亡不配的香甜。
蕭楓之也能看見那一塊黑色的血塊被萬思修噴到了他的胸口,又順勢掉落到了地上。蕭楓之以前不曾發現,後來被叫來清理現場的人也不曾告訴他,可是在夢裡他明白了,那是因為毒藥而破碎的內髒。
蕭楓之在他的夢裡尖叫過,懇求過,哪怕是在夢裡也好,他想改變萬思修的結局,可是他始終只有看的資格和看得更清的義務,於是多年來,他的夢一成不變。
所以蕭楓之放棄了和這個夢的較勁,他想幹脆做點別的夢,從最初的根本上解決問題。他有二十年和萬思修朝夕相處的記憶,裡面有無數的萬思修對著他輕聲細語、諄諄教導、笑靨如花的場面,只要白天他回憶地足夠多,夜裡不就該有那樣的夢嗎?
然後蕭楓之恐懼地發現他記不清了。一年又一年,萬思修死亡的樣子日漸清晰,萬思修活著的樣子卻變得模糊。蕭楓之開始懷疑,萬思修真的對自己笑過嗎?這個問題蕭楓之在他唯一的夢裡找到了答案,萬思修死前依舊在對他微笑,而這個夢裡唯一稱得上美好的細節卻是蕭楓之最後才看清的部分。
從此以後蕭楓之不再抗拒自己的那個夢,而只是靜靜地等它結束,等著對他來說最好和最壞的部分同時發生。
萬思修笑了,萬思修死了。
蕭楓之哭了,蕭楓之醒了。
可是這次他醒來得與眾不同,他當然記得他在萬家時住的房間,那是人生裡第一個讓他覺得可以安心入睡的地方。他不喜歡睡覺時有別人,因為他搞不清那個人是不是趁著他睡著時來殺他的,萬幸在萬家時他醒來時總是一個人,所以他覺得很安全。
但是這次不同,蕭楓之醒來時身邊還躺著一個人,在還沒來得及産生什麼恐懼或是不安的情緒之前,蕭楓之看清了這個人是誰。然後他明白了,他其實根本就沒有醒,是那個夢在逼迫他面對現實多年以後,終於懂得了什麼叫做虛幻的慈悲。
蕭楓之夢到還沒長大的自己在萬家屬於自己的房間裡醒來,身邊躺著年輕時的萬思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