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這一次再出門的時候,蕭楓之明顯是謹慎了很多,萬思修看他帶了各種零碎的小工具,也許是藥也許有點別的什麼,反正多半是江湖裡的東西,解釋了萬思修也不明白。
“放心,我後來特地請教過莫大哥他們走江湖的注意事項了,這次我準備得很充分,就算又運氣不好碰見一個江湖邪人,我們也不會像之前那樣慘了。”見萬思修對那些東西有點興趣,蕭楓之趕緊解釋了兩句,可後者只是點了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下一刻又變回百無聊賴的樣子了。
“王將軍成親的時候萬家送的禮單和……萬家退親時的賠禮單子都送出去一陣子了。”萬思修見蕭楓之沒有什麼私事交代了,就繼續開始彙報公事。他說這話的時候有一刻猶豫,但也只是眉頭微微一皺的程度而已,“你覺得是時候收網了?”
當年那件萬家先退婚成全王謝兩家婚事的前後經過只在小範圍內傳播,楚國內部從來不清楚他們“忠君愛國”的守邊大將曾和如今的敵國宰相有過這樣的糾葛。事實上他們的糾葛也僅限於此,十年來王冀北恪守著一位邊關武將所有的職責,他和萬思修他們並沒有任何私下的聯絡。
然而當那兩份禮單被送去楚國的朝堂,讓十年前的前塵往事被有心人士從箱底內翻出,然後再添上一些各自加工的想象,莫須有的罪名就開始被羅織到了王冀北頭上。
“嗯,火候已經差不多了,自從往楚國方向進軍的將軍繞過王冀北鎮守的許州之後,他們國內已經沒有什麼人再相信他是一心為國了。”
有時候陽謀就是這樣,寧國這邊並沒有捏造事實,也沒有做什麼出格的舉動,而楚國自己卻先亂了陣腳。
王冀北沒法否認那段過去,也解釋不了為什麼寧國的軍隊進軍時唯獨繞過了他的地盤,身為將軍守住自己的防線本來沒有什麼大錯,但楚國朝堂上的文官們卻開始倒過來質問他,為什麼不主動出擊進攻寧國的軍隊以自證清白。
身為武將的王冀北還在認真地和那群文官解釋寧國的軍械到底有多厲害,大家藉著守城戰的地利優勢都佔不了便宜,何談互相機會均等的野戰。何況目前寧國的後勤線也是天衣無縫,他貿然出擊非但成不了事還有可能被偷襲後方直接葬送許州。
可惜文官聽不懂那些太過專業的軍事資料對比,他們在意的只有王冀北的態度,是他傳來的公文裡有沒有足夠多的表忠心的句子,是他到底肯不肯乖乖接受這幫文臣們給他扣上的那個帽子。
於是這封解釋現狀的軍報非但沒有起到緩和的作用,反而變本加厲地成為了導火索,楚國皇帝權衡再三後開始往邊疆發讓他主動進攻寧國的進軍令,看王冀北按兵不動後就再發第二道,如此迴圈往複,等蕭楓之他們兩個動身的時候,許州已經收到六道軍令了。
“我們這樣對他,讓他在自己的國內受盡猜忌,他心中是不是恨死我們了?”萬思修也不是完全的婦人之仁,只是在他心裡,這種毒計對著可以稱之為朋友的人使用還是第一次。
“我們怎樣對他?那兩張禮單本來就是真的,就算你的人不送過去,有心人查一查也能知道,至於軍隊繞道,邊境這麼多州裡,他王冀北帶的軍隊是最有戰鬥力的,可以說是我們唯一的威脅,我讓人把他放一放留在最後也是無可厚非。自始至終,猜忌他的都是他效忠的皇帝,在皇帝身旁煽風點火的也都是他同朝為官的同僚,與我們又有什麼關系。”
萬思修看著蕭楓之,心想著他是如何能心安理得的說出這種話來的,是不是因為他這輩子還沒做過君臣相忌這種事就可以當作他從來都沒做過類似的事情,於是就能用一種幹淨又清白的口吻去審判別人?
可是,就算萬思修能用一丘之貉去拆穿蕭楓之,但他本人就能算徹底無辜了嗎?明明最一開始想出來把那兩封禮單送出去的就是他,蕭楓之也不過是跟在後面順勢而為罷了。萬思修明明知道那種自己身為忠臣卻被帝王猜忌暗算的痛苦,卻又把這種痛苦加諸到了王冀北身上。
萬思修低下頭嘆了口氣,順便吞嚥下那股看清了自己的虛偽表現後湧上心頭的不屑與自嘲。他和蕭楓之,他們倆都不過都只是偽善之人,即使重來一次,也不過就是重複一次自己犯過的錯誤,再借著一個為了天下的名頭替自己開脫罪名。
既然他們都是這樣的人,那麼天道好輪回,也難怪他和蕭楓之最後都不得圓滿和善終。
“如果王冀北他,就算我們逼他走上這條路也……誓死不降呢?”
“他?”蕭楓之短暫地遲疑了一下,但那個問題顯然不如替萬思修拉好他的披風更重要,他叮囑了幾句關於外面的風和萬思修的身體之類的老生常談,臨了在單方面表達關心的車軲轆話全都說完之後,思路才又蹦回了萬思修真正在意的那個話題,“他是個聰明人,會做出正確的選擇的。”
萬思修並沒有深究下去,好和蕭楓之掰扯清楚這種建立在別人應該會主動配合上的計策到底是有幾分成功的可能性。事實上蕭楓之可能也並不是很在乎王冀北的死活,這一點從他一出宮就帶著萬思修在邊境新被拿下的幾州來回地晃悠上可見一斑。
蕭楓之一廂情願地說服自己,萬思修的反常只是因為一直待在萬龍城被公務壓得太過煩悶了,只要帶他出來多轉轉,看看外面的風景,瞭解一下在這些州府易主之後在他們共同的治理之下開始萬物複蘇的樣子。那對於熱愛天下太平的萬思修來說,就是一劑無可比擬的靈丹妙藥。那麼那些他不敢問不敢說的病因,和太醫們半天都診治不明白的病情,也就自然有了解方。
所以萬思修任由蕭楓之牽著他走過一些他知道的和不知道的城鎮,看著哪怕邊遠小城裡的一片破壁殘垣上,官府正在僱傭勞動力修繕城鎮,得了工錢的民夫再去市場上以非常低廉的價格獲取糧食和其他生活必需品。一些手工藝者被聚集起來集中生産一些有地方特色的手工製品,然後再借由商路迅速地將這些商品鋪送到全國各地。
寧國畢竟是由整個萬家在支撐的國家,國家裡本該由官員承擔的一部分內政任務被商人分擔,他們像春雨一樣潤物細無聲地融入每一處土地,在戰爭的陰霾剛剛遠離這幾個州府之後,整個國家開始煥發新生。
“目前看起來狀況是不錯,但要小心內政過度依賴商人後的官商勾結,畢竟商人逐利,那又是來錢最快的方法。”萬思修果然如蕭楓之所想的那樣,在走訪了幾處城鎮,觀摩了一些場景後,有了一些精氣神,如今他一邊肯定著眼前的情況,一邊思考著防範於未然。
“那是自然,舉國上下,還有誰會比你這個丞相更加盯著要查官商勾結的這件事,有年之前來我這彙報說你給萬家訂了那一長串的規矩,這也不準那也不讓的,讓前兩年的萬家人差點都不知道怎麼做生意了,也就是最近才緩過來一點。”
“我也是……為了他們好。”萬思修身上剛剛長出來的那一點精氣神又迅速糜爛在空氣裡,只留下悠悠一句,“現在辛苦一點早日適應寧國新律,總好過將來碰了不該碰的不慎丟掉性命。”
蕭楓之不知道為什麼,這句尋常的在帝王面前遵紀守法的謹慎發言卻讓他覺得背後一陣寒涼。
促使他們真的動身前往許州的是最新的一封軍報,王冀北在朝廷的反複催促之下終於舍棄長衡關的優勢地形選擇主動出擊。然而寧國這裡負責指揮的將軍才能不下王冀北,又掌握著萬思修那裡時刻給他更新的許州的情報,於是王冀北那個佯攻策略還在路上,寧國這裡已經將計就計給他下了個套。好在王冀北眼見形勢不對斷尾求生地也很果決,在拋下了大概兩成人馬的傷亡後又原封不動地退回長衡關死守。
本來王冀北以為這一次出擊就算不夠成功但多少也算在敵國面前自證了清白,然而他的戰報剛送去朝廷,另一種似是而非的說法就同時流傳開來。因為寧國的反制實在是太巧了,就好像是專門候在那裡等著王冀北送上門的一樣,而之後又有人傳出本來王冀北的撤軍計劃是沒有那麼順利的,全靠著寧國這邊放水他才能在送上門去失了先機後還保留下八成人馬。
總之無論秀才還是兵,誰到了對方的戰場上都是有理也說不清的,王冀北這個自證清白的行為,在京中文官上下嘴皮一碰裡就變成了他裡應外合私通敵國的最佳證據。最終催著發兵的軍令成了帝王問罪的聖旨,王冀北人回到長衡關上戰甲還沒脫,就聽到京城派來了一個欽差,要代皇帝當面質問他此戰失利的原因了。
“在這種重要關頭,猜忌肱股之臣,不惜自斷一臂,楚國這架勢看來也是天要亡他啊。”
蕭楓之他倆是和京城使者前後腳一起到許州的,這會人家還在耀武揚威地去往長衡關的路上,萬思修和蕭楓之已經坐在路邊的茶攤上等著許州敗亡的結局了。
“要麼天要亡君,或者君要亡臣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