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明燈節剛過，燕曼雲帶著好訊息又來了一趟醫院，紀嚴州那邊終於鬆了口，同意抽空見紀秋一面。
喻澄還在昏迷，就算遠遠地隔著探視窗，少女的情況也是肉眼可見的不好，血色全無的雙唇微微張開，從其中撥出的每一口氣，都好像精疲力竭那樣艱難而虛弱，就連呼吸機的嘀嘀聲彷彿也成了一種不祥的倒計時，不知何時就會迎來那註定的終響。
燕曼雲眼裡不由自主地泛起霧氣，竭力控制著起伏情緒，才沒有在一眾護工和安保面前說出多餘的話。
年關前後貴族圈子裡交際人情繁多，兩人簡單聊了幾句，燕曼雲就不得不起身準備離開，紀秋送她到醫院門口，開口道別的時候臉上還是那副平靜到漠然的表情，只在被燕曼雲張開雙臂抱住的時候很慢地眨了眨眼。
“實驗基地那邊前幾天出了點事，我聽說是有幾個研究員鬧事，你父親為了以防萬一，已經讓紀曜戎帶兵過去了，”清淡的白花香水氣味籠罩過來，燕曼雲的話音很低，嘆息一般，幾乎貼在耳畔，“他現在同意見你，未必不是和這事有關。”
“嗯，我知道了，曼雲姐。”紀秋一動不動地站著，語氣平淡，似乎並不怎麼意外，沒像之前那樣在人前喊她“大嫂”，只低低說了聲“謝謝。”
懷裡單薄如紙的身軀有一點僵硬，燕曼雲知道他還是不太適應肢體接觸，即便物件是自己這個beta女性——不過，更有可能是因為紀曜戎像狗圈地一樣在自己身上留下的怎麼也散不去的aph息素。
她松開手，忍不住憂慮地嘆了口氣，將oega鬢邊被風吹亂的一縷發理到耳後。
“小秋，要是喻澄……”
跟在兩人身邊的安保重重，人多耳雜，實在是不方便再多說些什麼，燕曼雲不由頓了頓，紀秋卻像是已經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抬起眼忽地笑了一下。
然而那雙琥珀色的淺淡瞳孔裡沒有絲毫笑意，宛若一塊冰冷堅硬的寶石，只有在某些特定時刻，才會讓人窺得其中愈發偏執癲狂的光芒。兩人對視一瞬，又很快錯開視線，燕曼雲隱隱有些後背發寒，聽見oega跟平常一樣，輕聲細語地對自己說 ：“曼雲姐，別擔心。”
暗殺發生後的第二十八天，紀秋終於得以解除禁足，在一眾安保圍繞下，被送上了紀家派來接他的轎車。
高聳的醫院大樓很快被甩在身後，這段對他來說實在熟得不能再熟的、乏善可陳的通向紀家本宅的路，紀秋卻仍舊看不厭一般，一動不動地久久凝視。夏柏野陪他坐在後座，目光落在oega看不出情緒的側臉，不由得想起在那座大而空寂的莊園見到紀秋的第一眼，不過短短幾個月前，如今想來卻好像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不多時，他們離開了市區，大開的雕花銅黃鐵門之後，紀家那棟標誌性的雪白主樓出現在視野，轎車開始減速，緩緩駛過中庭那座巨大的噴泉，最後停在正門前。
這一天天氣尤其不好，寒風一路穿過北方的荒野，席捲了整個首都，天氣預報一連幾天都在討論這個冬天也許會迎來的一場少見大雪，一切都像被蒙在厚而暗淡的灰色濾鏡裡，一下車，凜冽的風幾乎是咆哮著迎面而來，帶來刀片沒入面板的痛感。
紀秋輕輕吐出一口白氣，抬起頭望向面前主樓上方積壓不散的灰黑雲層，有點恍惚地想起兒時曾經看過的末日電影，世界搖搖欲墜，而人們尋歡作樂，視而不見。
“是不是快要下雪了。”夏柏野聽見他自言自語似的低聲問道。
自然無人回應。
書房內燈火通明，傭人恭敬地敲開房門，紀秋走進幾步，看到紀嚴州照舊西裝筆挺地坐在辦公桌之後，神色嚴肅，身側還站了位陌生臉孔的apha軍官。
紀秋上一回見他，還是在善禾醫院的走廊，緊接著就是那足以讓自己銘記一生的一巴掌。
十指慢慢蜷進掌心，紀秋開口：“父親。”
簽完最後一條批文，紀嚴州扣上筆帽，掀起眼皮看了紀秋幾秒，從手邊的檔案中抽出一份甩給他：“看看。”
紀秋接過來，翻開印有“絕密”文字的封皮，發現那是近期基地傳回來的實驗報告和附帶資料，顯示“星火”彈頭觸發的成功率始終維持在50左右，無法再上升。
“看不出有什麼問題。”他平緩地說，“原本ankh就極不穩定，就算達成了觸發條件，一點外在因素都會影響成功率，這很正常。”
“啪”地一聲，尼古丁煙霧嫋嫋升起，紀嚴州吸了口煙，靜靜與紀秋對視半晌，忽然揚起唇角，笑了一下。
“也罷，”他站起身，把玩著指間的打火機，望著落地窗外的陰沉天空沉吟少時，才說，“最近首都局勢不安定，你過去實驗基地一趟，督促下那邊進度，也正好避避風頭。”
“這是陸軍皇家護衛隊的高弘上校，”頓了頓，紀嚴州又指指身邊的apha，用慣常的、不容違背的命令語氣，輕描淡寫地告知紀秋，“此次由他護送你去往基地，今晚就出發，他會帶人去醫院接你。”
名為高弘的軍官膚色黝黑，相貌俊朗，聞言便抬手向紀秋敬了個禮：“小少爺。”
面前蘭草一般溫馴細弱的oega卻看也沒看他，反而直視著紀嚴州的眼睛，語氣平直地拒絕：“喻澄沒好之前我哪裡都不會去。”
出乎意料地，紀嚴州沒像每一次被忤逆時那樣大發雷霆，這位大權在握的apha看著紀秋緩緩露出一個微笑。
“邵雨華告訴我，你一直在催他發資料，”他靠在桌角，摁滅香煙，好整以暇地說，“說實話‘星火’本身的進度就已經很緊張，基地那邊沒有多餘的資源來搞你的私人需求，你想救喻澄，就乖乖讓‘星火’順利落地。”
“您知道喻澄已經等不了那麼久了。”紀秋聽見自己的聲音，那麼輕而無力，盡管已經竭力掩飾，卻還是在沒出息地發顫。
他看著紀嚴州永遠不辨喜怒的臉，中年男人的眼瞳是和自己相似的淺琥珀色，卻又如此截然不同，彷彿一塊無情的鏡子，將他長久以來始終不願承認的真相擺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