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少爺，我不明白。” 刀叉在瓷碟上磕碰出微小的響聲，夏柏野不自覺攥緊十指，強迫自己專注於現實、自己的任務，以及紀秋似乎意有所指的晦暗話語本身，低聲說，“您是紀家唯一的oega，我以為……”
“以為什麼？”紀秋的眼睛裡浮起嘲諷的笑意，“別告訴我你真信了外面那些媒體的報道——當了我這麼久的貼身保鏢，總該聽過貴族圈子裡流傳的那些風言風語。”
“……不過他們倒也沒說錯，”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我的確是紀家的私生子。”
“紀嚴州需要一場與王室的聯姻鞏固他的勢力，可惜那邊尚未婚配的人選只有apha，他正妻的兒子們偏偏也全是apha……”
紀秋叉起盤中一塊牛肉放進口中，抬眼注視了夏柏野片刻，帶著幾分近乎戲謔的神情，告訴他：“這就是紀嚴州認我的原因。一個流著紀家血脈的oega，即便只是舊情人的孩子，對他來說也再好不過了。”
夏柏野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感覺，他想到醫院裡的喻澄，想到紀秋死去的母親，敏銳地察覺到這個oega在某些方面的語焉不詳——
紀秋聰明地用一部分真相刻意模糊了整件事情的全貌，夏柏野卻無法繼續追問，他明白此時此刻自己只能扮演名為“池錚”的保鏢，必須裝作對紀秋的過去一無所知的樣子，在這頓氣氛古怪的晚餐裡充當一個合格的聆聽者。
“……您沒必要對我說這些的。”想了一會，夏柏野才謹慎地開口，“不管您的身世如何，我依然會盡心盡力保護您，這是我的職責。”
紀秋瞥他一眼，似乎輕不可聞地哼笑了一聲，沒有說話。他的目光中含有某種審視的意味，短暫地在夏柏野身上停留了一瞬又移開，讓apha不由自主地繃緊了神經。
食物的香氣充斥在他們之間，招牌菜的味道也確實不錯，整間嘈雜的餐廳卻只有他們這個角落安靜得彷彿終年覆雪的冰原。過了很久，夏柏野忽然聽見oega有些低的聲音，夾在曲調歡快的背景音中，慢吞吞地響起來。
“我不是紀嚴州最初想要的那個oega，”紀秋放下刀叉，輕聲說，“我妹妹才是。”
夏柏野愣了愣：“妹妹？”
他其實並不對這個事實感到吃驚，但仍然本能地做出了符合池錚人設的反應，迎著oega的視線，露出詫異不解的表情。
“那位護工的嘴很嚴，可你在病房待了那麼久，猜也猜到了吧。”紀秋心不在焉地轉了兩下手邊的高腳杯，“畢竟聯姻的話當然還是更易生育的女性oega好，可是……”
“可是她生病了。”夏柏野說。
“是啊，她生病了，很棘手的病，”紀秋閉了閉眼睛，吐出一個發音冗長的學術名詞，也不管夏柏野是否聽得懂，自顧自地述說，“全世界找得到的其他兩三個相同病例都很快死於腺體萎縮和器官衰竭……而醫生們束手無策，只能盡力拖延。”
他臉上有顯而易見的疲憊，雙唇卻因為酒精而泛出濕潤的紅色。夏柏野留意到桌上空空如也的高腳杯和已經快要見底的酒瓶，這才意識到紀秋用餐時那種經由嚴格訓練後得來的端正儀態實在太過具有迷惑性，以致於自己沒能及時發現這個oega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喝完了大半瓶高度數的赤霞珠。
“紀嚴州只準我每月去醫院探望一次，車禍後更是好長一段時間沒見她……剛從昏迷中醒過來的時候我連自己有個妹妹的事都忘了，後來林醫生帶我去她的病房，我那會記憶還很混亂，可是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那是我血脈相連的妹妹。”
紀秋緩緩睜開眼，出神似的，望向店外的街道，以及遠方夜幕中依稀可見的醫院大樓。他的額發亂了，露出了那條灰白色的傷疤，宛如一道死寂的裂隙，橫陳在細細的眉尾上方。
說起妹妹的時候，他的神情幾乎是溫柔而平靜的，語氣也不複之前的尖銳，有那麼一瞬間，夏柏野覺得紀秋身上某些自重逢以來便一直讓自己感到陌生的東西短暫地消失了，坐在對面的好像不再是紀家的紀秋，卻也並非回憶中的少年模樣，更像是某種從過去而來的想象本身，讓夏柏野同時感到無解的懷念和迷茫。
“今天她問我還記不記得以前的事，可我什麼都答不上來。明明只想讓她開開心心的，結果卻惹她掉了眼淚。”
“……而上一次她在我面前哭，還是在那場爆炸後，媽媽的葬禮上。”
紀秋的胸膛壓抑地起伏，他想起教堂尖頂刺眼的反光，黑色喪服上掉了瓣的白玫瑰，寒風中他們緊緊握在一起的手，妹妹不住顫抖的肩膀和被淚水糊成一簇一簇的睫毛，但比這些破碎記憶更為清晰的是那間病房的味道，帶著藥品、衣物柔軟劑和女孩肌膚特有的溫暖氣息，既熟悉又陌生，幻覺一般縈繞不去，只是不論再怎樣竭力分辨，都無法從中感知到那股屬於喻澄的薔薇花香。
嘀嗒，嘀嗒，又一次，紀秋聽見那個聲音，每一下都是命運無情的倒計時，嘲笑著告訴他殘酷的現實，妹妹的腺體如今已經衰弱到連資訊素都無法産生，他們快要沒有時間。
“所以我騙了她，向她許下明知無法實現的諾言，只是為了讓她少難過一點，”紀秋緩慢地吐字，臉上表情像是空白，停頓許久，才自言自語似地問，“我不是個好哥哥，對嗎。”
夏柏野的心髒難以自控地縮緊了，他凝視著紀秋，忽然意識到oega此時此刻的傾訴並非出於信任，而是由於醉意、又或許是長久以來不得不在所有人面前強行壓抑的無望——至於物件是誰，紀秋謹慎挑選，卻並不真的在乎。
“你知道嗎，”紀秋的聲音有點抖，“只要能讓她活下去，我什麼都願意做。”
我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