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錦樓咬牙道:“喝高了難受不是?活該!”說著起身甩手就走,剛走兩步,聽見香蘭對著痰盂嘔,又忍不住回來看看,扭頭對站在門口的靈素等人喊:“趕緊端催吐的湯水來,書染!看張太醫到哪兒了,讓他過來!馬上!”丫鬟們答應著團團圍上來,林錦樓嚷完氣咻咻在椅上坐了生悶氣,時不時起身往香蘭那兒瞧一眼,又坐回來,臉黑得如鍋底一般。
香蘭吐了幾回,身上舒服了些,神智也清了,唯頭痛欲裂,漱了口,重新換過衣裳,頭上只綰一個髻。不多時張太醫便氣喘吁吁的來了,診了一回,對林錦樓道:“府上姨奶奶吃多了酒,我開個方子吃兩三日便是,這兩日用清淡些即可。”見林錦樓虎著臉又賠笑道:“方才診過脈息,姨奶奶身子比先前調理好些,老朽再換個方子吃吃看,興許兩三月之後便有喜訊了,還請林將軍不必掛礙。”
林錦樓聽了此話,容色稍霽,賞了豐豐厚厚一個紅包,送張太醫出了門,復又返回來,只見丫鬟們將幔帳撩開,香蘭半靠在床頭髮怔。林錦樓走過去瞧瞧她臉色,只見慘白的一張臉兒,眼又紅又腫,因問道:“舒坦了?酒醒了?”
香蘭看了他一眼,並未吭聲。她頭目昏然,止不住噁心,如今酒意已過,神志清醒直面慘喇喇的日子,她心裡又一陣陣發沉。林老太爺遠居金陵,林長政外放山西,秦氏主不了林錦樓的事,整個林家唯有林錦樓說了算,姜曦雲看似甜美嬌憨,實則精明厲害,而她深深困在這宅子裡,還有一雙無力的父母,真個兒走投無路,後退無門。再想到妹妹,香蘭愈發傷心,嘉蓮自幼就比她機敏伶俐,未曾料竟然死得這樣慘烈。她自問換做自己,只怕會咬斷了牙繼續忍下來,這幾年她忍了太多,已覺不出委屈的滋味了,愁悶絕望,前路一片黯淡,她在泥濘前行裡苦吟不休,每一次退讓前方都有更大的浪迎面砸下,她怕得很,怕自己像妹妹一樣,更怕這樣的日子沒個盡頭。她長長嘆了口氣,扭頭去看海棠几子上的蘭花。
林錦樓沉默良久,舒一口氣,道:“你歇著罷,爺打發丫頭跟太太說一聲,讓你明兒個再去見她。”說完起身出去了。
屋裡靜悄悄的,香蘭閉了眼,在靠枕上歪了一回,又聽見腳步聲,林錦樓又折回來,手在她額上摸了摸,香蘭微微睜開眼,林錦樓正坐在床邊,窗外雨未停,屋裡燃著一盞燈,燭光照在他臉上,映出英挺的五官。
林錦樓又摸摸她的臉,將她腮邊的碎髮撥到而耳後,輕聲道:“頭還疼?想吐麼?喝水麼?”
倘若林錦樓對她橫眉立目,反倒讓她心裡好受,可他輕聲細語的,香蘭不知為何,眼淚“譁”一下又淌下來,林錦樓伸出手給她抹眼淚,低聲道:“再哭就該瞎了。”
香蘭掩面哽噎,林錦樓把她抱起來,拍拍她後背,香蘭伏在林錦樓肩上,哭得不能自抑,林錦樓撫了撫她後背,側過頭在她耳邊道:“知道你今兒個詩社受委屈了,爺心裡頭有數,可再委屈也不能吃醉酒,你又沒酒量,這不作踐自己身子麼,爺在前頭給你做臉,你不能回過頭自己落自己臉面罷?況,老袁是個外男,你不該跟他私下見,縱有德哥兒跟丫頭們在,讓人知道了也嚼舌頭根子。”聽香蘭哭聲小了些,又將她推開忍不住問,“你到底跟老袁說什麼呢?”
香蘭低著頭,用袖子抹了一把淚,靜靜道:“我問了德哥兒親孃是怎麼沒的,可憐她那樣慘,也怕我自己......日後同她一樣。”
林錦樓皺起眉:“她哪樣?”
“她是讓侯爺與正室逼死的。”香蘭抬起頭,一雙深潭似的眸子定定的瞧著林錦樓,容色極其平淡,雙眸卻不勝悽清迷惘之色。
林錦樓胸口一跳,看著香蘭,臉上的容色便漸漸陰寒了。
香蘭身上難受,不管不顧將這話扔出去,此刻又隱隱兩分悔意,卻有種說不出的痛快,她不敢再去看林錦樓臉色,只閉了眼靠在床柱上。
此時只聽春菱站在門口稟道:“回稟大爺,太太來了。”
香蘭閉著眼,知道林錦樓坐了半晌,方才起身出去了。香蘭方才長長出一口氣,她又哭一回,頭疼如針扎,實在掙不過,哎喲一聲倒在床上。
當下林錦樓出了臥室,只見秦氏正坐在廳裡椅上品茶,林錦樓下手椅上坐了。秦氏盯著他上下打量幾遭,見他陰沉個臉,因問道:“這是怎麼了?拉這個臉給誰看呢。”
林錦樓端起成窯五彩小蓋盅,一面吃茶一面點頭敷衍道:“無事,方才應酬賓客累的。”
秦氏見長子面有疲色,忍不住心疼:“你剛伴駕回來,好生歇兩日,不必要的親戚朋友就不見了罷?再累個好歹的。況姜家長子半個月前啟程進京,這兩日也該到了,只怕他們來,你又不得閒兒了。”
林錦樓滿心裡記掛著香蘭的事,聽母親提起姜家,愈發不耐煩,擺了擺手道:“行了行了,知道了。”
秦氏“啪”一聲將茗碗放在桌上,惱道:“你這是同誰說話呢?你還惱上了?你納幾個小老婆,寵誰偏誰我不管,可姜家是老太爺和你老子相中的,既要做親家,就該給人家這個臉!你三番五次抬陳香蘭,姜家能不惱麼?姜家老太太如今氣得躺床上,她真要有個三長兩短可怎麼好?我還得替你從中說和打圓場,你這是孝順你老子娘麼?”
林錦樓擰著眉道:“姜家要不樂意就別結這個親。”
秦氏立著柳眉道:“你說得這是什麼話!”見林錦樓擰著眉,亦是一臉煩惱模樣,知她這大兒子脾氣暴,自己疾言厲色反倒不中用,忍著氣道:“我忒命苦,老爺老爺指望不上,小兒子一團孩氣,老大還一天到晚的添亂氣我,一句話說不對付還敢給我甩臉子,可嘆我這個命......凡人到我這個年紀,哪個不是兒孫繞膝,媳婦兒在前操持著盡孝,我這一把老骨頭了還得管這個,管那個,沒一個讓我省心的......”說著眼眶紅了,舉著帕子拭淚。
林錦樓見母親落淚,趕緊把滿心的躁惱壓了壓,勉強陪著笑道:“好太太,我的親媽,恕我這一遭罷,今兒我真累著了,又灌多了黃湯,頭還蒙著呢,方才胡說八道了什麼,自己都不知道,您大人大量,可別跟我一般見識。再說我是親兒子,您跟誰惱也不能跟我惱不是?”
秦氏正勾起心事難受,聽林錦樓如此說,心裡的埋怨也散盡了,抬頭向地下啐一口道:“知道是親兒子你還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