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瓔目光轉向齊向安,說起朝中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一件事,“她母親裴姒曾是一代才女,中舉後曾出任過一方縣令,也曾受百姓擁戴,只可惜嫁人後便辭官了,結果新來的縣令是個酒囊飯袋,貪贓枉法,勾結鹽商,惹得當地地百姓民不聊生。裴姒無官位傍身後,李有信不顧結發情誼,將這位糟糠之妻趕下堂,又攀上新的貴人,扶了他的嫡女為正妻……”
明眼人都知道,新的貴人自然指的是齊向安,而被扶正的人則正是其嫡女齊素怡。
對於唐瓔的影射,齊向安充耳未聞,跛著腳斜立在隊伍中,硬是連眼皮都沒往她這邊挪一下。
不愧是大理寺卿,心態倒是挺穩。
唐瓔續道:“生育”二字並不止於“生”,還有“養育”。李書彤出生後,需要陪伴,需要關懷,裴姒唯恐因為照顧女兒而耽誤公事,顧此失彼,兩頭無法兼顧,這才辭了官回歸家庭,可最終竟落得那樣的下場......”
她嘆了口氣,聲含惋惜,“裴姒愛李書彤是毋庸置疑的,固然也不後悔生下了她,然而她若不曾辭官,她若有更多的選擇,便不會令女兒背上“外室女”的名號,不會令自己萬劫不複,更不會令一方百姓陷於水火當中。”
說完李書彤,唐瓔又將目光調向周皓卿,微頓片刻,道:“…還有一些內宅主母,專注宅鬥,苛待妾室,數年來以各種理由杖殺過許多妾生子,更不許自己的女兒同妾生女來往,此類婦人藪見不鮮,被屠戮的嬰孩數不勝數。臣以為,強制生育反而在變相地抑制生育,最好的方法應當是讓這些婦人們讀書,給她們開慧,將她們相夫教子的想法轉變為專注自我,不再讓自己的那雙眼睛時時刻刻都放在丈夫和子女身上。”
唐瓔並未直接點出這位“內宅主母”的名諱,然而從周皓卿略顯尷尬的面色中不難看出,他已經將她所描繪的形象代入了遠寧伯夫人的臉。
沒錯,她正在以禦史的身份對這位錦衣衛指揮使敲警鐘。
“還有後宮的那些妃嬪……”她將目光轉向黎靖北,“女官制無疑是有益的,可後宮的那些娘娘們,她們若能同父兄一樣入仕,也就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自然也不會成為陛下您的‘煩惱’。”
此言一出,眾臣嚇出了一身冷汗,皆是一副“你要倒黴”的神情。
唐瓔卻不甚在意,這話是黎靖北曾經說給她聽的。當年黎靖北還是儲君時,就曾同她抱怨過東宮裡的人太多,如果能一起散出去就好了。
她聽後兩眼放光,恨不得第一個報名,可是她不能,彼時她已經被侯府放棄,出了東宮沒有別的選擇,臨了還有被鐘謐等人暗殺的風險。
拋開這些不談,世人對被休的寡婦總是諸多苛責,就連陸容時和趙德音這般家境優渥的女子,出了宮一樣沒有活路,只能在外人的詬病中了此殘生,地位低下的孫寄琴就更是如此,她們都是沒有選擇的人。
可如今不一樣了,女官政策若真能被推行起來,何止後宮女眷,便是千家萬戶的普通婦人們都有了立身的資本,等那些被囿在四方天裡的靈魂一一得到釋放,那時才是女權壯大的開始。
她說得慷慨激昂,但黎靖北顯然誤會了,突然問她:“你想讓朕遣散後宮?”
唐瓔一愣,“臣並非此意。”
黎靖北一雙琥珀般的瞳眸深深地盯著她,似在辨別她話中的真假,半晌,他又自我嘲諷般搖了搖頭,沉聲道:“章禦史還有什麼想說的,一併說了吧。”
此言一出,眾臣的臉色變得十分古怪,似都驚訝皇帝竟能對她包容到如此地步。
唐瓔頓了頓,竟真依言勸諫起來。
她言之鑿鑿,句句鏗鏘,先是指出女子為官的不易,後又肯定了女官政策的好處,而後話鋒一轉,又說起強制生育帶來的禍患,並拿孫堯舉例——
“孫父早逝,鄭禦史生前克己奉公,材優幹濟,是位難得的能臣,卻不是一名合格的母親。因其忙於公事,疏於對兒子的管教,以致將孫堯養成了一副囂張跋扈的性格,成日為非作歹。臣以為,管生不管養,是父母之過。”
說罷,她質問黎靖北:“孫堯若承母衣缽,如今或能成為一代賢才,那麼,強制生育到底是在促進人口增長,還是抑制人才的發展?”
“放肆!”
林歲到底聽不下去了,所有有利於女子的政策在他這兒都是無稽之談。黎靖北眼眸深沉,不知在思索著什麼。
董穹的密疏上除了提倡生育外,還有廢除女子“官不過五品”等政令,鐘謐等一幹老臣雖然看不慣她,卻也不想讓看到這項惠女政策落實,若是禦印就此落下,對他們來說後患無窮,便也紛紛站出來假意支援唐瓔。
“臣以為此等大事,還需從長計議,章禦史既已經揭露了部分內容,陛下不若將密疏一併公開,與內閣商議後再行決策。”
“是啊是啊,新政的擬定還需謹慎,若是出現朝令夕改的情況,我鹹南往後該如何靠法度立威呀。”
唐瓔覺得可笑,她今日只是來勸諫皇帝的,可大殿裡的那些臣工卻紛紛借機打壓,為己謀私,順勢將矛盾指向了皇帝的新政。原來黎靖北每日都要同這樣一群牛鬼蛇神打交道,也難怪他手腕狠戾。
她抬頭,目光不經意間對上裡一雙清銳的眼眸,深幽如寒潭,是姚半雪。
他立在人群中靜靜地注視著她,一身緋袍凜然,臉色陰沉,似乎在想些什麼。不知是不是唐瓔的錯覺,她今日這般唐突,按理來說姚半雪不會對她有好臉色,她卻並未從他目光中看到責怪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