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是大逆之言,此話若傳出去,足以讓朝中官員破口大罵,令深閨女子瞠目結舌,可她還是說出口了,為那些即將遭受不公的女子。
黎靖北倒是不以為忤,默然片刻後,道:“不丟人。”
他頓了頓,聲音有些低沉,“可改革並非朝夕之事,只能循序漸進,朝令夕改也只會讓人認為我鹹南法度不嚴,遂不可一蹴而就。任何一個即將出臺的新政,有人受惠,就必會有人受累,均衡好各方利益才是朕應當做的,況且…”
他垂下眼睫,狐眸中映著疲累,“新政也好,舊政也罷,朕也是人,有些東西朕只能保證在有生之年盡力去完善、去改進,卻無法瞬間就做到完美。”
唐瓔尚在氣頭上,只覺得他說的這番話牛頭不對馬嘴,諷笑道:“陛下嘴上說欣賞女子,敬佩女子,讓女子為官只為廣納賢才,讓男子相夫教子卻又不肯,莫非骨子裡仍瞧不上女子?”
此言一出,黎靖北並未辯解,一汪幽潭似的狐眸平靜地注視著她,“你當真這樣想?”
不知為何,被他這樣看著,唐瓔忽然就想避開目光。
未等她有所反應,黎靖北將董穹的密疏攤開,沉聲道:“如今我朝男性官員中屍位素餐者眾多,朝廷不想養閑人,才有了吸納女官的想法,你說朕看輕女子......”他再次將目光轉向她,“可女子當真就如此容易被看輕麼?”
唐瓔捏緊了手中拳,暗自警告自己不要被他的思緒帶跑。
黎靖北凝視著她,續道:“太祖皇帝時期的尹眉,先帝時期的鄭弦,裴姒,以及如今的月夜,仇錦,以及…過世的何清棠,她們這些女子,哪個不比須眉強,朕正是因為欣賞女子,肯定女子,才會推行政策惠及女子,饒是如此…”他頓了頓,“卻不能不顧及子嗣問題。”
黎靖北走近她,眸中無悲無喜,還有很多她看不懂的情愫,“你我當年若有子嗣,即便只是個女子,若有治世之才,立為儲君又何妨?”
他的眸光太過悲涼,看得人心裡空落落的,髒腑的某一角好似塌陷了,唐瓔微微一懾,閉上眼,讓浮動的思緒平靜了下來。
是啊,她不該把對他的私仇帶到公事上來。
仔細想來,以她對黎靖北的瞭解,他並非瞧不上女性,否則也不會力排眾議推行女官,但他所謂的男女平等,一定是建立在社稷優先的基礎上的。
鹹南以農工為主,人力是維持整個國家存續的命脈,種田、打仗、修建大型宮殿、廟宇等都要耗費不少人力,所以人丁興旺對一朝的安穩來說至關重要。
黎靖北欣賞女性,看重女子為官的能力,但發心不純,他想為朝廷選拔優良人才,對以男性為主導的官場形成競爭壓力,女官的引入便是他的籌碼,只可惜,子嗣的綿延主要掌握在女性手裡,男性無法生誕育,否則,也不會有這般“先生育,後入仕”的可笑條例出來。
思索過後,唐瓔徹底冷靜下來,肅容道:“固然陛下認為您自己的做法沒有問題,可臣以為,您此舉有違您壯大女權的初衷。”
她揚起頭,一雙清潤的鹿眸淬滿了犀利的光,認真回視他的目光,“入仕就是入仕,若有“先生育”的門檻在前,女性依舊只是生育的工具,依舊屈居於男權之下,於女性地位的提升並無助益,她永遠被生育的枷鎖束縛著,而至於您想要的制衡…”
她執起棋案上的一枚白子,緩緩放下,“永遠都不可能達到。”
黎靖北眼皮微動,目光挪向那枚白子,並未接話。
兩人觀念不同,唐瓔不想與他再辯,撐著禦案站起身,向君王請辭。
“臣理解陛下的顧慮,然臣亦有自己的堅持。若您真心想啟用女子,那臣認為,女性在生育的自主權是不能讓渡的,現如今的女性被男權壓榨著的,本就處於水深或者之中,若您無力改變現狀,也請您至少不要將他們拖到官場上再做牛馬。剝削就是剝削,請您不要再拿所謂的“惠女政策”做幌子。臣亦是女子,在此一事上,自會與全天下的女子站在一邊,死不退讓。”
說罷,未等他吩咐,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望著她離去的背影,黎靖北沒有挽留,正如她曾經所說,他們往後只是共事的關系,並非共謀。
只因他最先動心,他在她面前一向是弱勢的,一向都是最先妥協的一方,但為了母後和曾經的誓言,為了嘔心瀝血數年的努力,這次,他絕不能低頭。
棋盤上的棋子有些亂了,黑與白相互交融,又互相掣肘,一時竟分不清誰勝誰負。
黎靖北垂眸,撚起一枚黑子,“啪”一聲落下,狠狠吞掉了方才那枚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