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寧十六年,太子妃的人選已定。側妃的位置只有兩個,被崔貴妃硬塞進來的孫寄琴佔了其一,至於另外一個,則被尚為吏部侍郎的林歲給盯上了。
明面兒上,林歲想做國舅,陸諱則為了順應女兒的心意,“無奈”做了國丈,一切看似水到渠成,實則暗藏玄機。
林歲在拜入鐘門之前便是陸諱的學生,至於陸容時……她的痴情倒恰好替自己的父親掩飾了這份野心。
而齊、週二人雖未與陸諱産生過直接的關聯,卻也頗受其恩惠。
齊向安口口聲聲稱他為“老師”,卻終其一生都未能拜入其門下。陸諱欣賞他的才華,願意將身患跛足、被太祖皇帝驅出太和殿的他引薦給同僚,只這一點,便足夠引得齊向安死心塌地。
而周皓卿則是靠著齊向安的關系進的錦衣衛。
——齊向安對自己的外孫女婿尚不熱切,卻願意費盡心機來提拔周皓卿,顯然是得了那位“老師”的指示。
三王相爭的那些年,陸諱冷眼旁觀,誰也不看好,只等他們撕得魚死網破,便讓自己的學生——福安郡王趁虛而入。
夕暉下,雙方局勢仍在僵持當中。
陸諱的侍衛還剩十人,而天子那頭的人馬雖不及他的一半,但個個兒武藝高強,訓練有素,再撐個一時半會兒是沒問題的。
暮光漸暗,距天子的援兵趕到還有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而陸子旭那頭接應的人依舊遲遲未到。
陸諱逐漸察覺出不對勁,眉宇間透出明顯的焦色。
如今宵禁將至,他須得盡快出城,畢竟拖得越久,情況越是不利。
唐瓔將他的焦急看在眼裡,卻不以為意,鹿眸牢牢地鎖定著眼前的老者,目光如炬——
“被貶青州府前,我回了趟照磨所。”
陸諱回過頭,似乎有些不明所以,看向她的目光帶上了探究。
黃昏下,女子身披晚霞而立,緋袍烈烈,眉眼清潤,流暢的下頜在霞光的對映下顯得格外柔和,卻又透著勃發的力量。
箭美人案了結之時,她只是一名都事,還夠不上這身緋衣。
彼時,她因不滿天子的新政去敲了登聞鼓,落了個被貶的下場。臨行前,她最後回了趟照磨所,為羅彙的案子做了結,查閱文卷時,卻教她有了新的發現。
“羅彙的父母在漳州有一大片産田,常種烏石荔枝,他便利用這些荔枝來籠絡官員。”
陸諱“哦”了一聲,手支著下頜思索了許久,似乎才想起羅彙這號人。
“你是說……那個貪墨賑災銀,受笞刑而死的左僉都禦史?”
“沒錯。”
也是讓她因“風聞奏事”被笞的那個。
唐瓔頷首,望著他的目光愈發深刻——
“當然,收幾筐荔枝並不構成貪瀆之罪,這些荔枝只是他用來試探對方合作意向的工具,真正出漏子的,是我朝的‘半印堪合’制度。”
聽到“半印堪合”四個字,陸諱似乎來了些興趣,眸色一轉,道:“怎麼說?”
唐瓔續道:“羅彙因貪墨被判刑,恐與其他官員糾纏不清,我便與任禦史查了他入職都察院後經手過的所有文卷和判決書,內容均無錯漏之處,只是在用印上……”
她頓了頓,“有些蹊蹺……”
都察院向地方官府下達裁決命令時,需向內府領取帶有編號和半印的“官方用紙”,地方官員再用內府提前發放的“冊”和都察院的“官方用紙”相對應,若能合上便實施,合不上便駁回,謂之“半印堪合”。
“羅彙做事兒很細,他所經手的文書,明面兒上是看不出紕漏的,只是在一些無關痛癢的問題——如家鄉的果物上重複敘事,多用了幾張半印的紙張。”
都察院與地方官府來往的每一份公文,皆是要經過內府和照磨所審查的,就連“官方用紙”的用度,都必須嚴絲合縫。而羅彙的那些無關緊要的敘事中,有些卻只有內府的半枚印,未見地方官員的回執。
唐瓔懷疑,羅彙在廣撒網。
當然,那些地方官員也不是傻子。接到羅彙的合作邀請後,有意者便將紙張扣了下來,無意者也不欲得罪他,只作看不懂他的“閑談敘事”,退了荔枝,隨後依樣將紙張還給了朝廷。
而內府和照磨所每日檢閱的文卷多如牛毛,慣會抓大放小。審查羅彙的那份時,即便發現有部分文卷缺印,可只要看到那些重要文書的印記對得上,便不會太在意,久了便也適應這位僉都禦史冗長的敘事風格了。
唐瓔和任軒便是倚著這一點順藤摸瓜,專找那些扣了紙的官員重點追查,果真叫他們發現了端倪,任軒還因此升了官兒。
暮色愈來愈重,淡淡的金輝籠罩在女子的肩頸兩側,為她鍍上了一層莊嚴的聖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