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嵩直視著她,眸中劃過一抹異色。
眼前的女子眉若遠黛,鹿眸幽深,與那人一樣,是極具柔婉的長相,可細瞧之下,她額間幹幹淨淨,半抹豔色也無。同樣清麗的一張臉,可少了眉間那枚赤色的花鈿,便也失了原本的韻味,任他想再多,故人終究只是故人罷了。
況且......故人秉性善良,待他溫和,而眼前這個,卻是個刁鑽之輩。
史嵩嘆了口氣,思緒有些混雜,聲音也跟著低了下去,“章大人的身份我無意打探,我只是想知道……姜掌櫃她如何了?”
他低下眸,“掌櫃曾於我有重恩,我......”他不自覺地嚥了下口水,“只要知道她這些年過得好就行。”
他果然看出來了。
談及姜芙,史嵩眸中泛著淡淡的懷念,細看之下,還有些膽怯,這是想著愛慕之人才會露出的眼神。
唐瓔瞭然,阿芙妹妹原先就是允棠閣的掌櫃,而如今店鋪的老闆卻變成了史嵩,兩人有故舊倒也正常。
她自請被廢一事妹妹是知情的,怕她在建安過得不好,還會隔三差五地寫信邀她去蜀中,卻被她一次次拒絕了。無他,妹妹嫁了人,早已有了自己的家,她不欲去打擾。
唐瓔心生感念,垂眸道:“阿芙每年都會給我寫信,除了詢問我的近況外,還會聊及自己在蜀地的生活,從書信的內容來看,她這幾年過得很好。”
她雖未言明自己的身份,卻特意強調了“蜀地”二字,若史嵩當真與妹妹交情匪淺,必然會知道她的去向。
果然,史嵩聽後只是沉默,並未過多懷疑,片刻後,從喉間幹澀地擠出一句“那就好。”
唐瓔抬眸,只見這位芝蘭玉樹的公子一手託著腮,半垂著眼瞼,眉宇間似乎有些落寞,讓人瞧不出他究竟是歡喜多一點些,還是失望多一些。
頓了頓,她又丟擲第二個問題:“史老闆……您同允棠閣的另一位東家……究竟是何關系?”
語畢,史嵩眸中閃過一瞬間的驚詫,卻又很快被他掩藏起來,斂眸平淡道:“允棠閣只我一個老闆。”
嘴倒是挺嚴,唐瓔放下心來,眸中閃過贊許之色。
若他敢將阿姊供出來,第三個問題她便不會問出口了。
“那麼最後一個問題。”
思及眼下青州府米糧短缺的困境,唐瓔肅容道:“方才聽朱大人說,史老闆高義,竟在去年十月為廣州抗倭捐了近四萬石糧……”
她鹿眸一凜,目光犀利地盯著史嵩,“敢問那些糧,老闆是從何處尋來的?”
鹹南近幾年災害頻發,雨季少,收成差,各地糧食更是供不應求。
這年頭,錢好賺,糧卻不易弄到手,況且史嵩雖富,名下的産業卻以商鋪居多,田産甚少,然而他一出手就是四萬石糧,其源頭實為可疑。
唐瓔這話問的冒犯,商賈之間的錢貨往來當屬機密,尋常不會告訴他人,她這般也不過是想探探史嵩的反應,並不指望他會作答。
然而史嵩的表現卻出乎意料的坦誠。
“去年蝗災過後沒多久,廣州府匪寇蜂起,那些倭匪們到處打家劫舍,糟踐莊稼,還蓄意縱火,無惡不作,鬧得百姓民食不果腹,而彼時恰有一個名叫唐珏的商人正四處兜售糧食,我觀他面善,不似奸人,便在他那裡買了六萬石。”
他淺抿一口茶,續道:“那六萬石中,有四萬旦被我拿去賑濟廣州府了,剩下的兩萬則囤了起來,本想拿去捐給建安九回坊的流民,卻忽而聞得青州地旱的訊息,同朱大人商議過後,我臨時改了主意,欲將這些糧拿來救急。”
唐瓔聞言大驚,這事兒跟唐珏還有關系?
而且……她凝眉,史嵩既然能有今日的成就,想必也是幾經商海沉浮狠人,素來頭腦敏銳、洞察力強,既如此,他如何敢同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商人做如此大一筆交易?
思來想去似乎就只有一種原因……
史嵩從前旅居建安時應當是不曾見過忠渝侯的,更是無從知曉他乃阿芙的生父,而之所以會覺得他面善,不過是因為唐珏長得像他的心上人罷了。
唐瓔一陣無言,暗自將此事記在了心上。
宵禁的前一刻,她將史嵩送回了允棠閣。
允棠閣除開後頭的小院外,裡頭還設有幾間私廂可供客人休息,史嵩卻並未歇下,而是去倉房點起了賬。
真是個狠人。
安頓好史嵩後,唐瓔回了斜對側的小院。
她到時,姚半雪尚未歇下,正獨坐在一棵桂樹下同自己對弈,月色朦朧,撫過他的發頂,映在他流暢的側頰上,光影交錯間,似月下的仙人。
他似乎很專注,偶有花瓣落到他的肩頭也未曾察覺。
看到這副景象,唐瓔忽然心下泛酸。
曾幾何時,也有人似他這般端坐於桂樹下,一邊下棋一邊笑著喚她的名字。
——“阿瓔,忠渝侯所犯一事與你無幹,你不必自責,孤不會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