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閑,許多本來壓著的事情,就排山倒海在腦中湧上來,揮之不去的聲音和臉,都在跟朕講話。
宸妃說,後宮之中,許多人都恨我娘。她想要說的意思是就算不是她,別人見了,也不會去救我娘。
她還說,我娘吃的毒叫噬心丸,毒發之時心絞如萬蟻啃噬,要痛上整整一個時辰才會斃命。
我查了這麼長時間才查出來毒性,她卻一早知道。皇後不會傻到把這種事情告訴一個不想幹的人,再由一個不想幹的人告知她。
她講這麼多,只是為了減輕自己身上罪過。
她撒謊。
我夢見皇後,跟我父皇一起站在我前面,舉著刀,都說我不肖子孫。
我還夢見我母妃,模樣我已經看不清楚了,但我知道,是她。
她過來摸我的頭,說了一些話,我聽不清楚。
有一天晚上,朕半夜魘住,醒過來的時候,心頭一痛。
嗓子發癢,咳了兩下,嘴裡就發腥。
朕燃燈照鏡,拿帕子一揩,原來是嘔血。
有些事情,不用太醫院的人說,朕也清楚。朕能夠感覺到,身體越來越重,有時候突然之間,行動就滯起來。咳血的事我暫時沒跟別人講,怕太醫院的人和幾個老臣又到朕跟前來大驚小怪,把朕煩惱。
在許多排山倒海壓過來的事情當中,有一個人最讓我憂恐,同時……不知道為什麼。
我數起來我走了之後,身邊人有哪些放心不下,他也算其中一個。
朕去了安王府。
曹嶼過來跟我報,說賀櫟山在府上還算規矩,就是那些他府上的鶯鶯燕燕太吵鬧,每天在那裡嘰嘰喳喳雞毛蒜皮的小事,誰佔了誰便宜,誰背地裡又說誰壞話,聽著他們頭疼,許多人都不願意去守那處的牆角。
還有一些兵意志不定,被那些漂亮的年輕女子一個挑撥就城門失守,差點就把人放出去。
所以他反而多抽調了兩個兵過去,互相監督,以免再發生這種狀況。
朕說他做得好,心細,同時又問他:“安王府外面,有沒有什麼動靜?”
曹嶼說沒有什麼動靜。
外面來來往往的人,每出現一個,他們都盯得很仔細,府上的狗洞都堵住了,不可能有人鑽出去也不可能傳信。
“你做得好,”我扭頭看,沒有看見記憶中那張臉,“安王人呢?”
賀櫟山正在喂魚。
他知道朕來了,不願意見朕。
我說他是大不敬,他將手中的魚食一把全都丟進了池中,拍了拍手,轉過頭來似笑非笑。
“皇上說臣有罪,不用恕。臣都這麼多罪了,還怕這一條?”
我沉默。
賀櫟山稍正姿態,躬身問我:“皇上來找臣,可是有什麼要事?”
我說:“懷深善工筆,朕卻一直以為懷深畫技不佳。”
賀櫟山道:“臣明白了,皇上這一回是來討臣欺君之罪。”
我說:“懷深上一次給朕畫,已經是許多年以前,不知道懷深有沒有這個空閑,給朕畫一副新的。”
我坐在他家專門修在園中高點的小亭之中,風景獨好。賀櫟山坐在我對面,專門一張桌子被抬過來,上面文房四寶齊全,各類筆毫粗細都有,他坐下來,給我畫。
抬頭低頭,不時看我,眉頭蹙著,好像正在認真。
畫完的時候,已經黃昏。
“勞煩皇上枯等,臣有罪。”
夕光正盛,潑照在他展給我的畫捲上,墨痕猶未幹透。
我看了一眼,挪開目光。
“畫得不好,你自己收著吧。朕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