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隨意道:“這也急不得。”
賀櫟山盈盈目光似已將我看透:“是不著急,還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我心頭一跳,面上仍作平靜,抿了口酒淡淡道:“懷深,你這是何意?”
賀櫟山仍然看著我的眼睛,空酒杯擎在手中,道:“我與殿下相識多年,殿下看林承之的一眼,我便知道殿下心中如何。”
我沉默著沒有答話。
賀櫟山道:“小王與殿下十多年情誼,卻比不上林左少卿與殿下相交的數面。殿下不願跟我說實話。”
我實際並不是擔心跟賀櫟山坦陳這些心思,只是怕傳了出去,汙了林承之的名聲。尋常人說這樣話,我大可不必理會,可賀櫟山這樣講,按照他的個性,已經算是極厲的話,我便無可奈何,只道:“讓懷深見笑了。”
賀櫟山又倚了回去,眺望湖水,聲音沉了幾分:“殿下竟瞞了我這麼多年。”
我心頭又是一跳。
他莫非是知曉祁桁的事情了?轉念一想,或許他說並非祁桁,而是我這癖好,便解釋道:“實則離京之前,我從未動過……此種念頭 ,並不是有意瞞你。”
賀櫟山挑了挑眉,又是調笑神色,道,“那殿下在吳州的時候給我回信,這樣那樣的教我做事,自己卻好生風流,不覺得過分了些嗎?”
即使知道他在調侃,我仍然解釋:“懷深莫要誤會。我從未與人有過……那等行徑。對林左少卿,也只是我……”
往事湧上心頭,心底不免泛苦,緩了一緩,我方接著道,“只是我一廂情願。”
我忽然便想起了一件事。
從前有一回,是我和祁桁在書院後山觀星。
他指了七顆星星給我,說這七星分別為井宿、鬼宿、柳宿、星宿、張宿、翼宿、軫宿,七星連成一片,狀若朱雀,稱為朱雀七宿。
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愣是沒看出他說的朱雀的形,卻也不好意思直說,怕他覺得我不學無術,裝作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兀自闔上眼打起瞌睡了。
不多時,又被吵醒。竹林中傳來陣陣窸窣聲,彷彿有人在裡頭走步,側首,見祁桁仍在觀星,不打擾也要將他打擾他。
祁桁倒是很淡定,說那不過是風聲。
我道,“可薛熠說這後山有竹子精的冤魂,不若我們還是回去罷。”
竹子精這個事,整個書院知道的人不少,傳聞書院修建伊始,後山有一隻修了上千年的竹子精,原身便長在我們現在住的枕竹軒之下,為了修建這房舍,竹子精被連根砍掉,怨氣橫生,當天夜裡,砍竹的工匠就慘死在了家中。
晚上陽氣衰敗陰氣大盛,竹子精便常借竹林生氣化形,想要尋人報仇。據說多年前曾有個學生夜裡去了竹林,第二天被人發現時,已成了一具被吸幹血的屍體。
我本身對觀星沒甚麼興趣,又十分怕鬼,這回是硬著頭皮陪祁桁來的後山。那晚四下漆黑,月光滲人,涼風幽幽刮蹭脖頸,令我格外後悔。
祁桁從鼻子裡發出一聲悶笑,說我竟還信這個。我從他那笑聲中聽出了一絲嘲諷,然生死當前,只能認慫,勸他趕緊下山。
他不緊不慢站起身,從一旁的竹子上挑了片葉子扯下,放在唇間。
我問他,“你這是在做什麼?”
他不答,只認真地吹著曲子。
這曲子聽來熟悉,聽到一半,我終於記了起來。太祖開國之後,曾與金兵在南陽城有過一戰,此戰潰敗,金兵破城而入,屠平民十萬。擊退金兵之後,為超度亡魂,禮部司樂劉善特譜此曲,在南陽城連奏十日。後此曲傳入民間,從編鐘改為了琴、蕭演奏,再由人譜詞,成了一首常見的小令,名曰安魂令。
祁桁吹完一曲,將竹葉收起,方回答了我的問題。
“你不是怕這後山有竹子精的冤魂嗎,我在度它。”
他聲音清冷,如這夜空寒星,高懸天外,明明有幾分玩笑的話,聽來一點也不玩笑了。林中的風吹到我心尖,稍有點癢。
天地寂靜,萬物都已眠寢。我擅自地,不由自主地,將那顆關了許久的心放了出來。
一片漆黑之中,我聽見自己說:“要麼,你也度我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