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裡都是責怪意思,但由他的聲音說出來,卻一點都不刺耳。
那個黃衣姑娘道:“對、對不住,我、我還是第一次見,不是,我從來沒……不,是我少見多怪……”她磕磕巴巴似乎不知該說什麼,最後道,“總之對不住,你……你別往心裡去啊。”
以己度人,我寬容一笑。
怎會往心裡去,照鏡子時,我比你驚嚇更甚。
那白衣青年又對我拱手,說多謝我相助。
空氣中彌漫著馥郁的香,不知哪戶人家在牆內種了顆桂花樹。天是澄澈的湛青,巷子是別樣的幽靜,浮雲掛在天邊似墜未墜,隔了多年,我仍記得清楚。
他束著發,作書生打扮,額頭有些薄汗,玉鼻薄唇,眼中一脈清寒。
他那樣專注地看著我,真誠地道謝,讓我覺得我這張臉其實並不醜陋,反而有些惹人注目的美。然我將目光看向那少女時,她又忍不住躲開我的視線,證明一切都不過是錯覺
他又問我姓名,還說要請我吃飯表示謝意雲雲。我突然之間不知道為什麼生了穢,想躲,於是說區區小事不足掛齒,說沒什麼好感謝的,不用記著我名字,轉頭就走。
他露出欽佩的目光,我跑得更快,七轉八轉就跑回了將軍府。
回了府,我心情已沒那麼慌亂了,又生出了幾分奇怪。我在宮裡住了這麼久,見過的美人多了去了,怎麼就單單對著他生了怯呢?我翻來覆去的想,總算尋了個理由說服自己。
一定是鏡子照多了,被自己醜怕了,見著美的就容易心猿意馬。
因著這麼件事,我對出門溜達就陡失了興趣,閑來無事就翻翻書,寫兩首酸詩,畫兩幅畫取樂。過了大半月,我臉上的腫已全消了,又整日呆在屋內,曬不著太陽,膚色也白了回來。
總之,看上去跟從前初來沒什麼差別,只是長高了許多。
我外公很高興,某天晚上吃飯的時候,拉著我道,“如今你可算是正常了……外公已跟崇禮書院的山主說好,將你送去那裡讀書。”他嘆了口氣,“雖然外公也希望將你留在身邊,親手教你武藝、兵法,但你畢竟是皇子,要懂學問、時策。崇禮書院的先生……”我外公欲言又止一番,最後說,“都是很好的。”
他又說擔心我的安全,所以沒提我的身份,只說是他一個遠房親戚的孩子,介紹我過去唸書。
我點頭應下。
他又嘮嘮叨叨叮囑我許多,第二日就將我打發出了將軍府。
書院坐落山間,地勢卻並不算陡,背靠著蔥綠的群峰,潺潺溪水于山中悄悄動著,鳥兒輕輕縱躍枝頭,清風吹鳴竹葉,開闊中也不失清幽雅緻。參天的大樹從內院伸出了外牆,看上去起碼也有一兩百個年頭了。
很像話本裡精怪修煉的地方。
進了書院,先是去見山主,由他來考校我的學問。山主其實就是院長,從這個取名就可以看出來,天下讀書人內心大概都有點分裂,一面努力考取功名想著當官,一面又特別不愛帶官味的東西。
我恭順站在一旁,他坐在桌前,撫著長須,溫和地問我讀過什麼書,寫文章的水平如何,再又問我對一些經、史的看法。聊到一些地方,我發現有許多從沒聽過的論調,忍不住跟他討教,一來一去,大半個下午就消磨過去了。考校完,他似乎對我很是滿意,同意讓我來這裡上課,讓另一位洞師——也就是以後主要給我那班上課的先生,領我出門。
我向他行禮道謝,心裡有些惋惜。他對一些經史的研究,十分下細考究,甚至勝過許多出本的註疏。講的一些東西,讓我感覺他比徐司業的學問大,卻只在這地方當個先生,實在屈才。
然很多年後我方明白,也許並非徐司業不知道這些學問,只是顧慮我們的身份,不願講給我們聽。
我隨洞主出了門,他帶我去放行李,一路上給我介紹書院的格局。書院有學堂、飯堂、宿處、書閣,甚至還有琴館和武場,比國子監大了很多,只是沒那麼氣派。
書院辦學的經費,一般是由官府所出,學生入學不用交學費,只需要繳納食宿的費用。
然而有些學生家貧,連食宿的費用也繳不起,本院的山主,何厚左先生,就自掏腰包,稱“孔聖人曾言,有教無類。天下學子,不論貧富、貴賤,皆可入崇禮書院進學,不納分文”,將食宿費也給包了。
如此,吳州有志致學者皆來了此處,考校入學。後又幾年,一些入學的學子取了功名,回鄉鳴謝師恩,見山主捐出來的銀子已沒剩了多少,便自發組織起來捐錢,再到後來,吳州的書院就都變成了一半官助,一半民助。
我在宮中的時候,記得不知道是誰提過一嘴,處州人善鬥,吳州學文的風氣重,故武將中處州人多,文官中吳州人多。
興許是這種重文的風氣,又興許是山主的這種濟世情懷,令帶我的那位先生提他之時十分恭敬,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千萬不要對山主不敬,反倒沒提書院裡的一些規矩。
我問起,他只答:“都寫在冊子裡了,放在學齋,你自行取來看罷。”
走了兩步,又道,“全都是要背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