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沉默了片刻,“店家有雙孫兒,今日一早起來發現弟弟死得悽慘,哥哥不知所蹤,於是便報了官,眼下正在勘察。”
幸村下意識地想起了昨晚龍膽粥的那個小童,登時清醒了不少,他撐身坐起問道:“昨夜的事?”他眉頭蹙著,暗道自己竟毫無所覺,不知是對方動作太快,還是他的感知當真已經愚鈍至此。
德川似是知他所想,出言安慰:“我亦未曾有感,興許不是妖物作祟。”他下意識將人往懷裡帶,幸村卻藉著這個姿勢翻身下榻,赤足踩在冰涼地板上時踉蹌半步,又被德川托住手肘訓斥了半句。
可左右是拗不過的,只強行給這人罩上了一件大氅。幸村推開房門時,樓下的嘈雜便清晰入耳。
自下而上從天井看下去,這間客棧雖然在鬧市,但因院落不大,客房少而昂貴,所以住客滿打滿算不逾十位,但此刻大堂內卻聚集著不少人,一個代官服飾的人坐在上首,周遭為了一圈從役。
代官腳下一方白布,其上半掩著一名約莫五、六歲男童,他的頭顱歪斜在血泊裡,碎裂的脛骨從斷口處呲出。
客棧的店家癱坐在屍體旁,此刻錦緞面料的衣袍上染著大片的血跡,花白的頭發散亂,嘴裡翻來覆去地求著、告著。
幸村聽了兩句就知道了大概。這店家的女兒女婿先前染了病,留下一雙小兒寄在孃家,趁著昨兒個祭典,店家額外擔了鋪位做些營生。天寒地凍的,便將孩子們留在了客棧,並囑咐莫要私自出門去。
可誰知淩晨收攤回來,遍尋不見孩子。晚些時候廚子起來上工,卻在後門外的泔水地道邊上找到了一個孩子身首分離的屍體,而大孫兒至今不知去向。
幸村見樓下一籌莫展,正要舉步,卻見一層角落的房間的門被拉開,眾人立刻被吸引了注意。
茶褐發色的青年自轉角處現身,從幸村的角度看去,只看到那人是個身量挺高的青年,那人步履平緩,舉手見禮間端得是大家氣度:“井上大人。”
“手冢大人!”這人似乎來頭不小,原本坐著的代官井上守見了他,不待對方開口便站起身迎了上去,語氣中不無驚喜道,“您怎麼在此!”
被叫做手冢的男子頷首回禮,動作間幸村敏銳捕捉到對方袖口的桔梗暗紋——符咒術世家的後人。
這人也不多話,只從袖中取出一物交給井上,同時湊近低聲交代了些什麼。後者聞言身形一震,當即一拱手,拿了東西就招呼著手下的人下令再去案發地探查一番,還讓人強行攙起了腿腳發軟的店家,一併退出了門去。
大門落鎖。
幸村眉梢一挑,和樓下大堂中抬眼看來的男子視線正正撞上。那是一雙銳利澄澈的棕黑色的鳳眼。
倏忽間,那手冢國光振袖間飛出的十二道符咒在虛空凝結,霎時將幸村圍困在迴廊死角。木質地板突然結出冰晶,青銅司南在晨光中急速旋轉,指標赫然指向幸村眉間。
幸村後仰避開破空而來的冰稜,反手一扯一扭,湛藍靈力如月下潮湧,將結界擊碎成星屑。
手冢星目淩厲,踏足就欲飛身而上,然足下施力的剎那,一道幽紫裂隙自他腳下開啟,將其猝不及防的拖入其中。
手冢身墜入虛空之中,也不驚慌,穩住身形的同時迅疾出手,三張染著牡丹露的符紙飛出,一尊鵺骨虛影驟然浮空,穩穩托住他的身形。同時,那鵺的骸骨間纏繞的藻荇化作萬千冰針直射向迅速逼近的黑袍男子。
來者自然是德川。只見他手腕一抖,湛藍長刀顯現,刀身所到之處,鵺骨冰針悉數堙滅。
手冢神情一緊,咬破指尖在左臂畫出泰山府君祭文,挾著冬霧,每滴水珠都裹著能割裂魂魄的冰晶:“敢問閣下又是何人!”手冢的狩衣下擺凝出霜花,斥問間,尖冰已然封住德川的退路。
回答他的只有刀鋒破空的尖嘯,破碎的冰塵射出刀身上幽藍的光芒。
一樣的招式卻輕松破解兩道核心相去甚遠的符咒,手冢再不敢輕視眼前這人分毫,只運出全力,掐訣召出符紙,使其在虛空中自動捲曲成環形。霎時,無數冰晶在二人頭頂彙聚成倒懸的雪山,積雪轟然崩塌。
茫茫雪色中,手冢似乎聽到了一聲哂笑,而聽到的時候便象徵著為時已晚——長刀劃出北鬥軌跡,第一斬劈開倒懸雪山,第二斬震碎鵺骨虛影,眨眼間,第三斬已迫在眼前!
在墜落中,手冢能感覺到冷風吹透了脊背上的冷汗。
刀鋒裹挾著萬古玄冰的寒意刺來,手冢看到周身的符紙在刀氣中蜷縮成灰白的蛾,也清晰意識到,這虛空中的一切事物,甚至連同他自己,都將沒有任何選擇,只剩下在刀光中炸成齏粉這一個結局。
“和也。”千鈞一發之際,虛空深處響起一道縹緲的嘆息。
手冢看見面前這黑袍人的雙眼,在那個瞬間,迸射出強烈的恨意和不忍,旋渦一樣矛盾掙紮著。
下一瞬,那瞳孔裡映出長刀細雪般破碎的倒影。
冰融霧散之際,一切便已塵埃落定。
手冢只覺後背重重撞擊到堅硬的東西,下意識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時,他已經回到了那間客棧大堂。
他狼狽地躺在地上,周遭空無一人,唯有自己的影子在斜斜拉在腳下——較先前偏移了至少百餘分——竟然眨眼已過去小半個時辰!
手冢猝然抬首,乍見那個藍發的水妖依然站在二樓走廊邊,正垂眼看著自己,彷彿什麼都還沒有發生。
他雙手握拳撐起上半身,努力找回自己的聲音,正欲開口卻忽聽門外傳來突突的拍門聲,來人的聲音嘶啞,透著一股壓抑不住的恐懼:“手冢大人!手冢大人!不好了!又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