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尖銳刺耳,彷彿能穿透人的耳膜,在佛堂內回蕩不絕。緊接著,它竟從泥坯中一躍而出,身體扭曲變形,面板呈現出詭異的青黑色,張著血盆大口,嘴裡露出一排排尖銳的獠牙,朝著那僧人的手指狠狠咬去。
那僧人大叫一聲,臉上滿是驚恐,慌忙起身甩動手指,將那小怪用力甩掉。小妖怪被甩脫在地上,瞬間化成了一灘泥巴。
僧人捂著斷指,冷汗涔涔,在地上痛苦地翻滾著。這時,他似乎才察覺到身後居高臨下俯視著自己的幸村,登時眼中滿是恐懼,身體也因害怕而微微顫抖。
“慧能大師。”幸村緩緩蹲下身,撿起掉落在地的刻刀,遞向僧人,聲音中帶著一種無機質的感覺,卻又隱隱透著幾分悲憫,“讓我看看,你到底能虔誠到如何程度。”
慧能彷彿被這話語擊中了內心深處,竟顧不得傷痛,手腳並用地爬過去,用血淋淋的手搶過刻刀,忍著劇痛回身跑回雕像前,很快便全情投入到雕刻之中。
他身體前傾,眼睛死死地盯著手中的泥坯,彷彿整個世界只剩下他和那尊未完成的雕像。他的眼神中越發透著瘋狂與執著,口中念念有詞,但或許是因為此時情緒太過激動,又或許是百餘年未曾有機會再開口,聲音含混不清。
幸村靜靜地聽了一會兒,心中卻是明瞭。
原來,曾經在慧能臨終之際,他心中突然想起天王寺內尚未完工的四大天王雕像,頓感遺憾。
就這一念之間的慾望,讓他死後竟化作了天王腳下未完工的那尊小鬼,成為了佛像的一部分。
慧能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心中的怨念逐漸滋生,其魄便在寺內久久不願離去。
魄為惡念,幸村想是後來他的惹出了一些禍端,便被路過的土之靈木手永四郎鎮壓封印。
如今,慧能的血順著刻痕流淌在惡鬼的面上,讓那鬼面更添猙獰,嘴裡卻是在一遍遍自言自語般地為自己辯白。
幸村看著跪在佛像腳下的僧人,沉默了許久,最終還是開口:“我相信,你生前是位虔誠的信徒。”
慧能的身形陡然一僵,愣在原地。半晌,他手裡的刻刀 “當啷” 一聲掉落在地。
片刻後,他突然抱頭痛呼,喉嚨裡發出聲聲悽厲的哀嚎。那慘叫聲在狂風中回蕩,漸漸消失在黑暗之中,他的身體也隨之消散得無影無蹤……
“難道僅僅是心懷慾望,就這樣難以成佛嗎?”月下,幸村的聲音在寂靜的夜晚顯得格外清晰。
德川沉吟片刻,聲音很沉:“人之七情六慾,皆為業障,可又有幾人能勘破這重重迷霧,明心見性,脫離苦海。”
他目光望向遠方。此刻,他們腳下是山,山腳下,是到處都點起搖曳燈火的真實存在的城鎮,點點燈火,宛如繁星墜落。
幸村笑著搖搖頭,徑自飲下一盞酒,酒氣上頭,泛紅的面頸帶起德川心頭與夜色格格不入的熱意。
德川也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視線卻不曾離開分毫。
萬籟俱寂,唯慾念嘈雜。
幸村再次為自己和德川斟滿酒,也只有在這樣晦暗私密的時刻,他才覺得自己能夠坦然回望德川的注視。
“若是如此……這世間的修行,豈非一場虛幻的夢?”幸村忽然小聲說著,語氣就像一不小心吐露了天機,“那難道不是很可悲嗎。”
德川聞言卻先一步錯開目光。他沉默了很久之後方才開口:“何以在這一點上竟會如此執著呢?”
“嗯?”幸村看著他,眼神中多了幾分迷離,似是透過他望向那無盡的虛空。
“佛理也好,天地大道也罷,皆為一種規束,講究緣起性空,因果迴圈。可這所謂的得道,又何嘗不是一種執念?若是拋卻這些人為定下的規則,勘破這虛妄的表象,所謂的成佛、超脫,不過是鏡花水月。”言罷,他向幸村伸出一隻手:“放心吧,精市,只要做你自己想要的就行了。”
幸村眼中閃過釋然,他瀟灑扔開手裡的杯盞。
在青瓷碎裂的控訴聲中,他只一意孤行地笑著,將自己的手放在了德川的掌心。
月色如水,他們的身影很快與這夜色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