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真的!我跟老王家說好了,就約在她們家,兩點見面。”她上前兩步問趙梅,“現在就得走了,怎麼還讓老二幹活兒呢?趕緊讓他換衣服去啊。”
趙梅一邊搓高粱,一邊說:“我們這老二啊,眼裡有活兒,就是個閑不住的勤快人。”
秦嬸兒堆在臉上的笑僵了一下,這是個直爽的農村女人,她一拉衣袖,露出胳膊上的機械表,往趙梅眼跟前送,“你看看幾點了?合著你們娘倆都不著急是吧?晚上沒有高粱面下鍋了?”
趙梅見秦嬸兒急眼了,扯開嗓子喊李武,“老二,快點兒換衣服去,咱們現在走。”說著趙梅抱起簸箕轉身回屋裡。
李武把鐵鍬戳在牆根兒,低頭拍拍身上的灰塵,說:“不用換了,我這挺幹淨的。”
“哪兒幹淨了?看你那褲腿上的泥點子。”秦嬸兒是真替這娘倆著急,“還有,你看看你這小痞子似的頭發,當心王家姑娘看不上你。”
李武用五指攏了攏頭發,把白襯衣的兩個衣角隨意地系在一起,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站在院子正中,他揚著下巴,說:“這是現在最流行的費翔頭,看不上說明這她審美不行,不過話說回來,誰第一次相親就能結婚呀?”
一句話差點兒把秦嬸氣吐血,她剛要開口訓李武,趙梅從屋子裡出來,手裡拿著兩把嶄新的腳踏車鑰匙,狀似無意地在秦嬸兒面前晃了晃,然後遞到李武手裡一把。
在那個年代的農村,交通工具分三種,第一種腿兒著,雙足丈量黃土地;第二種驢拉木板車;第三種新式腳踏車,二八大杆兒。
他們三個人一人騎一輛腳踏車,顛簸在廣闊又彎曲的田間土路上。
到達王家時,已經下午三點。
王家早年間是這十裡八鄉數一數二的地主,後來因為一些事情被搜刮家産,再後來就成了貧下中農。
他們家當家的叫王書珺,現年七十二歲,他小時候上的是私塾,後來成了教書先生,村裡幾代人年少的時候都受教於他。
王書珺是村裡德高望重的老人,他清瘦文雅,謙和有禮,在這發展年代裡貧苦艱難,卻從不曾苦任何一個孩子的教育,在他的課堂上,很多書卷都是他親手撰寫下來,再一一發給孩子們學習。
他的夫人名叫張瑞清,也曾經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七十多歲的小老太太面板仍然白嫩,有皺紋但細膩,說話輕聲細語的,要說唯一的不足就是那雙三寸金蓮令年歲已高的她走不出門前那條巷子。
和李武相親的正是王書珺和張瑞清的小女兒王惠,惠是賢惠的惠。
王惠有三個哥哥,最小的哥哥都比她大十三歲,加上她的父親,家裡有四個男性勞動力,哪怕物資再匱乏,生産隊的活兒再苦再難再累,王惠在孃家也沒短過吃喝,是個在父母兄長千嬌百寵、萬般庇護下長大的女孩。
一行三人直接把腳踏車騎進院子,還沒停下腳踏車,就有人掀開門簾沖他們打招呼,“秦嬸子來啦?”
李武一點也不怵,他撐著長腿支好腳踏車,跟在趙梅身後和見到的人一一打招呼,而後他目光不經意抬起,一張冰雪般的臉龐撞入眸中,那姑娘瘦瘦白白的,穿著紅色的外套,紮著兩條長辮子,一副單純樸實又鮮活靈魂的模樣。
那是王惠,她正站在窗欞前觀察和審視這個前來相親的男人,見李武看向自己,她又羞澀地低下頭去。
在那個年代的農村裡,好人家的閨女都要憋在家裡洗衣服做飯,她們從不接觸生人,盡管生得明媚燦爛,也只能眼巴巴兒地等著媒妁之言;若是誰家閨女敢自由戀愛,一定會被貼上‘沒家教’‘壞女人’的標簽兒。
那時候,女人的選擇是很少的,她可以被別人選擇,卻不能主動選擇別人。
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李武的雷達在一眾人群中率先鎖定王惠,任耳邊哄哄鬧鬧,他隔著一道窗欞,只看到了王惠。
李武沒有告訴任何人,甚至連王惠都不知道,自從他們見面,春天就來了。
是王惠啟用了他的青春,也驚豔了他的青春。
直到現在,李武已經五十多歲,他的腦海裡仍然會時不時地浮現他們初見時的模樣,如果用文雅一點的詞來形容,那就是“冰肌玉骨冷美人,憑窗而倚待郎君”。
王惠就那樣安靜地站在陽光裡,厚而模糊的窗欞給她增加了一道朦朧的濾鏡,若隱若現的笑與情竇初開的眼神令李武一生難忘。
在李武的腦海裡,她不會發福,不會皺眉,偉大的時間也拿她沒有辦法!
至於為什麼連王惠都不知道自己驚豔過他的青春,大抵是因為這片土地太過吝嗇贊美,也最擅長沉默相對。
那天,他們相看得很成功,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李武對王惠一見傾心,而王惠沒有表示不樂意就是樂意。
王惠已經二十一歲了,她到現在都沒有接觸過除父兄以外的任何男人,更沒有談過戀愛,每當人們指指點點說她嫁不出去時,她都會變得特別焦慮。
後來媒人又問王惠的意見,她像是說服自己,也告訴大家:“李武挺好的,找個哥們弟兄多的人挺好的,要是將來家裡有事,還能有血脈相通的人互相照應。”
兩個年輕人就這樣被一群閑雜人等簇擁撮合,緣分也算有了開始。
王家人厚道,沒有人過問那天為什麼遲到了一個小時。其實那天是趙梅故意的,她一直以鄉長夫人自居,雖然早就不是封建禮數的年代,國家一再倡導人人平等,可“人分三六九等”刻在趙梅的基因裡。
鄉長家的門檻兒,哪兒能隨隨便便踏足?
說白了,就是快當婆婆的女人想要拿捏未來兒媳婦,她覺得自己作為婆婆,可以擁有支配兒媳婦的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