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蒼眼尾再次泛出濕潤,指尖搭上了他的肩膀,他吻她,把日光碾碎在她的唇上,兩個孤獨的魂魄帶著縲紲起舞,她已經掙脫了束縛,誘引他靠近她,看她眼底死灰複燃,再次潛入鳶飛魚躍。
日光浸滿兩人眼底時,他說:“把這印洗了,上官蒼蒼是上官蒼蒼,不要再帶著他人的印記,往事不回首,往前看。”
蒼蒼逼退淚意,抬手撫他的眉,笑道:“玉不可涸,日不可緇。奴婢猜,是殿下之言。”
獨孤上野側眸,輕吻她的掌紋,“是。”
到了傍晚,江陌前來拜訪道:“司樂、典樂、學樂之職暫時沒有出缺,目前尚宮六局中尚儀局的典贊一職出缺,掌導引命婦朝見、入宮,姑娘可願任職?”
“可。”蒼蒼道謝:“有勞大監,我何時可以上值?”
江陌回道:“依姑娘自個的意思,隨時。”
順永四十四年五月十五,皇長子秦殊受召謫守皇陵。離開之日,皇後的鳳輦出現在了東宮。
秦殊摘下九首金蟬冠,只著一身素衣,皇後含淚撫他的發頂,“從此做個了身達命之人,敬謁先祖,洗心滌慮,不要記恨任何人,裎佑永遠是母後的好兒子。”
秦殊低頸道:“兒臣謹遵母後教誨,恕孩兒不孝,不能侍奉左右,請母後保重鳳體,切不可為兒臣過度憂心。”
皇後抿出一絲笑,安慰道:“等來年祭祀宗廟,叩謁皇陵時,母後去看你。”說著又看向一旁跪坐的楊淳和楊牧:“淳兒和遠由也是,有姨母在,東宮便有你們二人的棲身之地,姨母必定回護你們一二。”
楊書乘卒後,楊府親眷被流放嶺南,楊淳、楊牧以及秦舒其他的內眷臣僚棲身在皇後和東宮的卵翼之下,尚存茍活的餘地,他們對皇後此時的承諾十分感戴,俯身叩首應和。
等皇後的鹵簿儀仗離開,前來告別的是靖王,秦舒大感意外,他已知東宮和宰相府迅速坍臺是經他三個弟弟在背後極力鋪謀慫恿,他不想他們中的一人會在他沉陷低谷時現身,將他的尊嚴踐踏至最底。
“拋開是非曲直,臣弟今日來是想向皇兄道一聲謝。”秦衍坐下身道。
他並不是來炫耀成果,見證他的不堪,而是來道謝。
“謝什麼?”秦舒看他眉眼昭然,不見任何佯裝做作的神色。
“沐氏因誣蠱案誅三族,靖王被發配武州,臨走前只有皇兄來送我。”
秦舒微愕,看著面前的秦衍略做回憶,而後道:“我不記得了。”
“我還記得。”秦衍說完便起身,向他握拳行一禮:“皇兄保重。”
秦舒搭著眼看他袍尾上的飛馬躍過門檻,“戎鉞,”他叫他回頭,問道:“沒見你穿過幾次袍服。”
他指的是親王袍服,飛馬怎可與雲龍媲美?
秦衍站在門外回首,“臣弟就是個養馬的,從前是,今後也是。”
他的謀劃從不是刻意針對,他就是個養馬的,不過養馬者有養馬者的原則,凡踐踏他底線的人,他必驅之戮之。養馬的,不丟人。
秦舒點頭,看著他轉身,消失在丹墀下,丹墀下彷彿有萬馬在嘶鳴。
沐氏,名抑愁,因善舞,被花鳥使選拔入掖庭宮宜春院。又因一對長眉生得好,抬眸落眼間很有獨孤昱的神韻,故初次在大宴上獻舞時,便得順永帝青眼,承蒙宸恩,侍於後宮,誕育子嗣後,封五品承旨。
希貴妃薨後,皇帝再未召幸過沐抑愁。靖王自小便知母親為何得寵,為何失寵。他覺得母親失寵不算一件壞事,因為自那時起母親眉間的愁雲漸漸消散了,母親開始變得比從前更美更溫柔。
誣蠱案案發後,後宮被龍顏的滔天大怒所震懾,一位宮正和兩位司正從漪瀾宮帶走了沐承旨,靖王冒著夏夜的滂沱大雨追往宮正司,他被凸起的磚石絆倒,披著黏膩的汗濕抬起頭。
但是他來不及站起身了,昏暗的窗紙上印著母親的影子,母親像是燈影戲裡的布片人偶,被人操縱著,掙紮著跳完了最後一支舞。
那根繩子勒斷了母親的喉頸,也勒斷了他對這座宮城的最後一絲留戀。出發前往武州時,太子穿過安上門深邃的門洞叫了靖王回頭。
“戎鉞!”
那時的太子高高在上,站在馬下不需要抬眼,就能和馬上的靖王對視,“我聽說邊境的戰馬很威風,你應當是我們兄弟幾人中最先見到的。”
秦衍走遠,回頭望向東宮,殿簷的翼角起翹,伸展欲飛,那裡是皇儲之居,最接近宸極的地方。
皇後的鳳輦離開丹鳳門後回往大明宮,在門上遇到尚儀局司贊帶著另外一位女官入內,二人在皇後的鹵簿儀仗前蹲身行禮,皇後挑起簾子向外看,問道:“尚儀局入新人了?”
司贊瞥了眼身旁人應是,那女官抬首,直視她道:“奴婢上官蒼蒼見過娘娘,給娘娘請安,娘娘萬福金安。”
宮規約束下,內宮侍人向皇後見禮時,必須垂首低眉,無一例外。皇後從未與任何一個宮女太監有過片刻對視,他們沒有資格,她不屑。
但那雙意蘊疏離的眸卻逼得楊培芝鬆手放下了簾子,放棄動用宮規去懲戒對方的失禮。簾隙投進的一束光落在她的膝頭,她伸手拂了拂,拂不落。
直到鳳輦外的李良見問了聲“娘娘?”,楊培芝才回過神命道:“回宮。”
鳳輦駛入門內,那片光斑掙紮了幾下終於被陰影吞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