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街使可真是個痛快利落人!”鳴蜩驚呼,“小的絕不坑蒙拐騙,眼下按咱們牙行的規矩,傭金按貨物的一成收取。”
“一成的話,”唐頌道:“租金每月三百文,一年就是三貫六百文,應當給你的酬金便是三百六十文。揍個整五百文,好聽些。”
鳴蜩簡直要對她感恩戴德了,拜手說:“唐街使大氣,多謝您照管小的生意。”
唐頌抬手免他的禮,從馬背的行囊裡拿了銅錢給他,“不必客氣,城裡城外的跑你也辛苦了,多謝你給我尋了個好住處。”
鳴蜩一枚一枚核算無誤後,用布兜裝了揣在身上,見他身上打著補丁,唐頌問:“你是京裡人麼?”
鳴蜩搖頭,笑道:“小的是靈州人,小時候老家發大水,田地都被淹了,我跟著爹媽逃荒逃到原州走散後,被我幹爹收養了,我幹爹就是牙行的牙郎,我打小跟著他學本事,後來幹爹病沒了,小的就上京城謀生來了。”
唐頌道:“那你真挺厲害的。”
鳴蜩笑道,“找飯轍哪裡容易呢,也是慢慢熬出頭的,背後的心酸只有自個知道。”
兩人駕馬走上長安城華燈初上的街衢,唐頌眼中充斥著燈火迷離,輕嘆:“同是天涯淪落人。”
鳴蜩布兜裡的銅錢被馬步顛得脆響,“小的都能在長安立穩腳跟,大人更是不在話下。”
“你是官牙麼?”唐頌笑問:“我看不像。”
牙人有官牙和私牙之分,官牙被戶部登記在檔,負責朝廷與各路商人、外埠、藩國之間的交易來往。私牙顧名思義,是自立門戶的牙人。
“大人好眼力,”鳴蜩否認道:“自由散漫慣了,還是一個人自在些,不過官牙們做的買賣,小的也能辦,唐街使今後需要什麼,千萬記得把小的列為首選。”
唐頌笑著承諾:“一定。”
經過西市時,夜幕降臨。長安城像一鍋煮沸的金湯,燈火把長街燃成白晝,樓堂館所鱗次櫛比,琳琅滿目的貨品沿街陳設,叫賣呼喝聲不絕於耳。
長安一隅,如此風情,對於唐頌來說是驚鴻一瞥,對於鳴蜩來說是安樂窩。兩人告別於此,鳴蜩說:“小的有幾樁生意要談,唐街使再會。”
唐頌頷首:“再會”。
回到武侯鋪時,金光門已在戌時關閉,鋪人、彍騎、侍衛們聚在廊廡下用晚膳,鋪長鄭吟秋招呼她過去,遞了飯食給她,“多吃些,半夜還有的熬。”
唐頌卸了刀坐在廊下,這時的長安城像一朵炸響後的煙花,遺落的火星碎片迸濺,照亮她所在的角落。晚膳是燒鵝掌、羊排骨配時蔬饅頭,她端著碗大快朵頤。
“今天是什麼特殊日子?”她問。
“不是啊,”鄭吟秋捋著一根排骨,“百忙之中”搖了搖頭,“為何這樣問?”
唐頌瞭然,嚼著饅頭說,“看來京城文武百官的夥食很好。”
“這叫好?”鄭吟秋吐出骨頭反問:“咱們這口飯都是皇城大人們晌午吃剩下的,光祿寺和司農寺無處發落又怕被禦史臺彈劾浪費公廩,所以到了晚上就熱一熱打發給宮裡的太監宮女還有諸門上的侍衛們吃,三省六部的夥食那才叫一個好。”
唐頌不嫌棄,反倒吃得香甜,無論如何,這碗濃油赤醬與邊境軍糧的陳米相比,是霄壤之別。
見她把一大碗飯吃的一幹二淨,鄭吟秋瞠目結舌,“唐街使好食量,跟咱爺們兒一個胃口。”
唐頌提了刀去洗碗,沖他笑上一笑:“吃飽肚子,才能提得動刀,鋪長大人說是不是?”
廊下諸君看著她笑皆迷了眼,見慣了長安粉黛,河隴邊境上走來的這位姻嬌令人耳目一新。
望著她的背影,一鋪人道:“也是奇了,河隴那塊風沙鹽堿地,也能養出這樣的姿色?”
鄭吟秋呵了聲,“可見是風水看人,不是人看風水,有的人吃糟糠糲食,也能長成神仙模樣,有的人頓頓玉盤珍饈,卻吃得腦滿肥腸。有的人吃的不倫不類,養出了一副人模狗樣。”
廊下吹吹夜風,一天很快到了盡頭,亥時整,長安城內開始宵禁。順義門鼓樓上擊鼓六百槌,隨著鼓聲的催促,街市人流逐漸消退,坊門皆閉,禁止人行。左右街使沿著街道開始巡邏。
唐頌負責巡查西城中部的崇賢、延福二坊,她和兩名彍騎一起駕馬經過群賢坊和懷德坊,再向東跨越永安渠和清明渠到達所轄區域。宵禁後的長安城失去燈火灼灼的裝點,顏色變得暗淡,所到之處一片寂靜。青磚石路上只餘他們馬蹄叩擊出的聲響。
等這座宮城開始安眠,左右街使的巡查任務也告一段落。醜時了,三人哈欠連天走了回頭路,回到金光門上報過平安後,可以散值了。
唐頌回到延壽坊,牽著馬在巷中漫步,走到連通西市和延壽坊的淩波橋橋頭時,橋上出現了其他人的身影。她警惕著松開了轡策,把手按在腰刀上。
一人一騎在橋中央立定,居高臨下望了過來:“唐街使,好久不見啊。”
熟悉一張面孔映入眼簾,與記憶中那個人的影像重合。他的臉很幹淨,三年前被狼爪撓出的傷早已癒合,唯一的痕跡留在右眉尾端。
斷眉是一筆功勳,平添了幾分悍然,描摹出他崢嶸桀驁的眉眼,使他看人再也難露溫情。
“好久不見,靖王殿下。”
她倒是與從前別無二致,烏紗幞頭下埋著雪膚,顏色對比強烈,眉間豔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