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闖宮禁,”他摘下遮擋,露出斷眉,“唐街使好大的膽子啊。”
她揭開面巾,禮尚往來:“彼此彼此,靖王殿下入宮,不也走的歪門邪道?”
秦衍拆開手臂,支撐在牆上的右腿略微施力,推起他頎長的身影向她走來,“唐街使,現在能跟本王推心置腹的談一談麼?”
唐頌瞥一眼身旁的書架,“談什麼?”
在她伸手的同時他抬臂,搶先一步抽出造冊,曲指在上面叩了叩,垂臉偽裝出一個歉然的笑,“比如,為什麼來長安做街使?為什麼來查戶部的造冊?”
唐頌也笑,笑得狡黠:“殿下猜啊。”
“怎麼又要猜?姑娘家的心思不好猜,”秦衍往書架上一靠,樣態鬆垮,“猜對了有什麼獎勵?唐街使答應給些甜頭麼?”
“殿下想要什麼甜頭?”唐頌挑眉,“靖王府缺錢花還是缺人使喚?得向一個街使討甜頭。”
“什麼都不缺,”秦衍壓下頸,把呼吸帶近,笑聲浪蕩,“缺個王妃,唐街使要不要填這個缺,算得上高升了。”
唐頌抬起下頜,指指他懷裡的造冊,“冊子給我,卑職考慮一下。”
“那不成啊,”他開始耍無賴,“給你了,你反悔怎麼辦?”
“還沒問,”唐頌岔開話,“殿下深夜造訪戶部是為了什麼?”
“唐街使為了什麼,”秦衍笑裡流露出高深莫測,“我就為了什麼,本王跟你是一條心。”
燈燭茍延殘喘片刻,終於滅了,黑暗吞噬了他的尾音。面前的人身影猙獰,夜色擠壓出他身體裡的血腥,是烽煙散盡,她刀口處綻放的血腥,她熟悉那種味道。有一刻,她覺得他的氣息在挑逗她的嗅覺,有些上癮。
冷汗變溫,唐頌屏息,她耳力不受控制,肆意橫行,探聽到他胸腔內沉穩有力的心跳。
不可思議。
“三年前,上官府的案子有貓膩。”她坦露心聲,“我想查明真相。”
秦衍見過一次流星撕裂夜幕時的景象,腦海中的畫面轉變成聲音,便是耳邊她的一句話。
雖有所預想,仍覺振撼。
“殿下也在查,對麼?”
餘震來了,不輸前奏。
他沉默,沉默是肯定的回答。
“為什麼?”她問,“為什麼殿下要查這案子?”
“明知故問。”他答,“三年前吐蕃、突厥進犯,河州以寡敵眾,唐騁、唐銘死的冤,武州以寡敵眾,大都督麾下那八百將士也死的冤。”
九月,北境就下了大雪,黑冰河來不及解凍,突厥兵馬趁機踏過了河面南下逼城,城外是兵強馬壯的北狄兵馬,城內是面黃肌瘦的嘴臉,無法迎敵,只能固守。苦守十天十夜,城門終是破了,八百前鋒將士被迫迎戰,一個不剩全都做了突厥騎兵的刀下亡靈,喂飽了他們飼養的狼腹。幽州節度使率兵前來增援,這才挽救了敗局,清理戰場時,撿回一座骨山,血水裡黏著肥厚豐滿的狼毛。
八百將士中有靖王府的二百親兵,人成了餓死鬼,成了畜生們排洩出的糞汙。骨血融進雪裡,化成泥,被埋葬,白茫茫一片真幹淨。血債血償,十二月他殺回長安問罪,京都也下著雪,不是同一場雪,但同樣遮蓋了什麼。
燈燭再次燃了起來,原來沒有燃盡,只是被風吹滅了。唐頌收起火鐮袋掛回腰上,光暈裡抬眸看他,她眼中意味分明,因為他們曾屬於同一條戰線,所以才會坦白目的。否則,短時間內,她不會輕易交託信任。
秦衍斂眸,把她框入眼中,淡聲道:“你可以相信我。”
“我信你。”唐頌一側唇線微挑,挑起臉頰上一枚酒靨。
“為什麼會懷疑上官府的案子?”他盯著她的唇角。
唐頌道:“上官府一案後的近三年,河州,甘州乃至整個河隴地帶的軍糧撥調依舊困難,而順永四十年以前,戶部轉運軍糧一向及時。我查了戶部今年的收納和支出,八月都賬時,稅取和倉儲的賬目看起來都很正常。既然如此,本該八月轉調的軍糧為何延遲至九月底出倉?所以我懷疑三年前的案子,上官瑾並非主謀,他的背後另有其人,此人的權勢導致戶部的積弊未能徹底清除,一直延續至今。”
接著,她反問:“殿下的理由呢?”
“莫慌,”秦衍視線從她上下開合的櫻唇移入她的眼中,盯牢她問:“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一個月前,三個學館學生狎妓一事的處置結果你是否聽說?”
唐頌微怔,隨即頷首。
事後,禦史臺察院監察禦史曾昌彈劾弘文館、崇文館、四門館三館博士疏於教導,縱容館內學生當街鬧酒,敗化傷風。彈劾文書承遞政事堂審議,最後政事堂責令三館博士糾正失謬,罰俸三個月作為懲處。宰相楊書乘是政事堂的首領。
秦衍又道,“這是一出自導自演。”
唐頌瞬間領悟,“曾昌是宰相的人?”
秦衍無聲點頭,眼神忽明忽暗,像那角落裡奄奄一息的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