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葉洲妤說話緊張興奮之際,那摩崖石刻竟然便消失不見了。連城傑見狀,心裡不由一驚,問道,“怎麼突然……不見了。”
葉洲妤望向他,輕聲說道:“沒關系,我已然全部記下了。我念與你聽。”
連城傑望向她,微微一笑,點頭說道:“辛苦你了葉姑娘。”
“天與我生,地與我墳。生有何歡,死有何苦?生生死死,萬物與我,無形無氣,混一不休。為善除惡,迴圈往複。喜樂悲愁,皆歸塵土。凡所有相,皆是虛妄,□□,空即是色。命由己造,相由心生,善惡本無,地獄有我。以我功德,周遍眾生,天上地下,無分你我。”
一字不差唸完石壁之上呈現的古字之後,葉洲妤問道:“記下了麼?”他微微點點頭,臉上浮過又是滿意又是感激的笑容。
那一刻,她低下了頭。片刻之後,葉洲妤方才說道,“佛道兩家,自古以來修行方式不一,佛家認為道是諸般相之融合,於心而知。我門之認為道乃天地萬物,欲求以達超越須格物致知……你須好好領悟,切不可自亂方寸才是。”
“既是正光大師允你前來,那麼我們一般修行吧。”
聽連城傑一說,葉洲妤心中猶豫了片刻,但一想到當時師父冷月大師勸自己下山的面容,她便已知自己此生是回不了終南山了的。
她當然亦是明白那夜,他要自己陪她的緣由。她不悲傷,心裡反而卻是歡喜的。
假若沒有那多牽掛,即便是天涯海角與你,我又何懼呢?
終於,她輕啟貝齒,臉上浮過一絲他不可見的笑容,輕聲說道:“好!”
這一參,二人靜默;這一悟,忘了時候。只是總有那麼一個人,念念不忘。不忘的不是自己於他的掛念,而是身邊那人的生死。因為修道之行,只為你。若你不再,即便長生不死那又有何意義。
不是我非要參透這生死,這天下大義不可。也不是我不懂這其中的道理,我只知道我要你生,我要陪你,不論天地更改還是生死來往,我只是初心不改。我不知道我是對是錯,當然也沒有人可知這抉擇是對是錯,我只知道自己相信你,願意跟隨於你。
這一禪定,七天七夜,二人竟是不曾言語,不食不眠。
這七日七夜,她參不透這般決意與她的緣由;這七日七夜,她找不到當日在終南山上自己瘋狂的理由;這七日七夜她參不透,為何聯想到喬巧兒,她便心生去意,甘願終老於獨秀之巔的念頭……
這七日七夜,他參不透喬巧兒“各安天涯,永世不見”的決語;這七日七夜,他也參不透身邊的女子靜坐守護一生相隨的堅決;這七日七夜,他更參不透這天下之爭與己有何關聯。只是他明白了一些,只因為他已然參透,那一段奇形怪狀的文字。
這段文字,卻是無意之中讓連城傑將終南玄門的上層心法與那本無名佛經上的經言聯絡到了一塊,甚至卻是也聯想到了歸樂谷無上心法“歸樂無疆”的修行法門。最令他驚奇的是,這三家之間的無上修行心法卻有某種共通之處。只是究竟是哪種共通之處,他卻是說不出其中的究竟或者緣由。
“天與我生,地與我墳。生有何歡,死有何苦?生生死死,萬物與我,無形無氣,混一不休。為善除惡,迴圈往複。喜樂悲愁,皆歸塵土。凡所有相,皆是虛妄,□□,空即是色。命由己造,相由心生,善惡本無,地獄有我。以我功德,周遍眾生,天上地下,無分你我。”
這七日七夜,這段話在他心中默唸了無數遍。那次數,甚至連他自己也記不清楚了,只道是一遍遍地默唸,一遍遍地冥想苦思。仿若忘了自己的存在,也忘了身邊的白衣女子,忘了喬巧兒,忘了整個終南玄門與久天寺,甚至整個天下。
因為他知道,自己不能死,不說為了天下,只為了這陪在身邊的女子。他不知道,這身邊女子留下的緣由,也許是她自己的緣由,也許是巧兒的緣由。只是不管怎樣,他知道自己必須要活下去。
而原來佛道兩家尋道方式表象各異,然則實質暗自相通。天地之道,有身外之道,亦有心境之道。那是心外有道,還是心內有道呢?身外之道,天地萬物之理也,欲求其道須修身養性;內心之道,亦是天地萬物之理也,欲求其道須內心反省致良知。
何為道,道於萬物之中,表裡合一。道雖無常,但歸於善,歸於和。和,陰陽相濟也。終南玄門所言,道之極致入世,以己渡人;久天之言,心存善念便是始終。正是所謂“以我功德,周遍眾生,天上地下,無分你我”。
只是當今適逢亂世,百姓苦之久矣,而所謂亡百姓苦,興百姓苦也。
只怕是,悟道容易,行道難。
待到第八日,天明的時候,連城傑突然站起,望著東方的日出,然後轉身望向身邊依然靜坐參禪的女子,突然會心一笑。這一笑,過往雲煙夾雜著苦澀;這一笑,心靜如水竟不起波瀾。
待連城傑一陣思緒過後,只見那白衣女子起身立於身畔,而連城傑起初卻是不能察覺的。只是當葉洲妤問起“你還好麼”的時候,得到的回答卻是令她心中為之一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聽得連城傑說:“葉姑娘,你認為正與邪的區別在哪裡?”
她一時無語,卻是搖搖頭,過了良久才說道:“聽師父說,魔教妖人為非作歹,禍害生靈,視天下百姓如草芥。而我們正道,一心以濟世救人為己任,除暴安良。這也許正是我們與他們的區別吧。”
可連城傑卻搖搖頭說道:“正所謂,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百姓日用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顯諸仁,藏諸用,鼓萬物而不與聖人同憂,盛德大業至矣哉!富有之謂大業,日新之謂盛德。生生之謂易,成象之謂乾,效法之謂坤,極數知來之謂佔,通變之謂事,陰陽不測之謂神。”1
葉洲妤沉思良久,方才說道:“你說的這些,我不懂。”
連城傑見狀,笑了笑說道:“這是巧兒說的,其實我也不大懂。”
時光停滯,在提到另一人的時候。其中言語是何意思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句話是某一人說的。聽者也許無意,只是已然明白在訴說者心目之中,任世事變遷,但有些事情自己當真的是無法改變的。
盡管此時,她亦不曾想去改變即存的現實,可是卻一句言語也說不出口。她只是輕挪了一步,離他更近,與他並肩而立。望向他的臉的時候,那一道傷疤異常醒目,在晨光之中帶著微微無奈的笑意。
若是時空停滯,就留在此刻此地,那該多好啊。即便無言,但至少我可以立於你身旁,不求你知我,只要我曉你心便好。只是不知,上蒼為何非要鬧出一個玩笑,越是在自己不知這前途如何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