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有青年下的印記,並不懼怕那些無處不在的符紙。他像很久以前一樣,大大咧咧地從正門回了家,只是再沒有人回來迎接他,也沒有人能看見他。
他是一個虛無的人,穿梭在人群中,置身早已與他無關的熱鬧,不管是在場的人的歡樂與悲傷,只能他映進眼裡,不能傳進心裡。
遊離人世太久,除了對程青柳的情,其他的感情他能理解,卻早已不能感同身受。
再穿過被大紅燈籠照得紅通通的街道,來到程青柳家前。
這一刻,感情的障壁像是受了什麼攻擊破了個洞,悲傷,哀怨,無助,絕望……令人痛苦的情緒似潮水般翻湧進來。
青柳,我等不到你過完年了。
程青柳一夜未睡,但他始終沒有等到淩笙的出現,特意支起來的窗只呼呼吹進涼透人心的寒風。
他知曉,淩笙已經做了決定,不會再回頭了。
伴隨著第三聲雞鳴,天際的白光悄悄蔓延開來。
程青柳木然地起床穿衣,待整理好後,又發覺這時間還是太早了,於是便轉身坐在床頭等待。
這時他的腦中什麼都沒有,也什麼都有。
昨天,父親找他談話說:“青柳,我年紀大了,以後這個家就交給你了。”
他還記得,很多年前的夜裡,他同淩笙在後花園幽會,淩笙說:“青柳,明天我會藉口找你上山踏青,到時你簡單收拾一下就跟我走,錢財不用擔心,我已經準備好了。”
本以為無人知曉的計劃,不知道哪裡出了紕漏,那天之後,淩笙再也沒能離開家門。
之後再見,不過是隔著屏風的一抹虛影,看不真切,只知道他快要死了,嘴裡卻不忘唸叨他:
“青柳,你要好好的。”
淩笙……
程青柳抓住為他擦幹淨眼淚的手,想要說點什麼,想要挽回什麼,可是那隻手躲開了,於是藏於心中的千言萬語都盡數粉碎了。
“我等不到過年了。”淩笙說。
“你走你的人間道,我回我的黃泉路。此生……各自珍重吧。”說罷,淩笙轉身就走,竟是毫不留戀。
程青柳沒有拉住他,也沒有邁步去追,他坐在原地,既清醒,又感到茫然無措。
“淩笙!”
他在喊他的名字,比黑暗的過去中更讓人心疼,也更絕望。
然而淩笙不會再回頭,哪怕痛得四肢已經僵冷,只有回到那人身邊才會重新溫暖過來,哪怕他在喚著他,希冀著他的再次回頭,哪怕……他心中也在渴望,貪戀著他的懷抱……
可是淩笙又覺得,那不是在叫他,只是一聲懷念,帶著告別的意味,過往前生所有的情仇,都在這一聲中斷了聯系,如新生般幹幹淨淨。
浮生,便是一場去路不明的夢,我在這頭掙紮,你在那頭叫喊,在某一天,某個不經意的瞬間看見了彼此,於是纏綿眷戀,刀劍相向,所有歡樂、痛苦、仇恨,織就一張伸縮的網,越逃,越逼仄,越窒息,好像只有放下昨日種種雲煙,才能安然接受今日的種種浮雲,忘了前塵,無怨無悔地赴了這場不知盡頭的夢幻。
“青柳,大夢一場,有你也是歡天喜地。”
唯恨,情有所終,你我卻先一步陰陽永隔,坎坷之後,以為能夠以另一種方式與你廝守終身,也終究敵不過人間的至親至疏。
“情這一字,當真害人不淺。”青年倚著半枯的桃花樹,半是感嘆,半是嘲弄。
微風拂來,他閉上眼,頭頂上的一朵桃花輕搖著,抖落一片花瓣,掉在他發上,又隨著下一股清風滑落在他肩頭,胸前,鞋尖上,最後被他踩進泥裡。
“你可知,我平生最恨,便是少年輕狂,三言兩語就被你哄去一腔真情,哪怕你欺我瞞我傷我,我也卑微如塵泥……我茍延殘喘,執意搜尋你的三魂七魄,助你轉生,為的不過是一句回答——你對我,到底有沒有過……哪怕只是一絲一點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