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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才能完成這件工作。從這個意義上說,我之於太後,完全是這世上再難尋覓和培養的奴才。僅僅從我對這件事情的理解和所擁有激情上看,都是常人難以企及的。
總之我花了六個月時間來完成嘉順皇後的這件禮服。從頭到腳,我沒有放過任何一個細節,沒有出現任何一個瑕疵和疏漏。當這件完美的禮服呈送太後驗收時,太後的表情已經說明瞭問題。太後她老人家說:“僅僅看這件衣服上鑲嵌寶石的數量,就知道你花費了心思。我不介意你用了多少珍珠、翡翠、水晶和瑪瑙,誰讓她是皇後呢——是的,這正是我想要的。”
這一句話就夠了,太後根本不需要獎賞我什麼,我對還能得到什麼早已毫無貪念,我想要的就是做符合我職務的事情,完美地完成指令,完美地呈現綺華館最高的織造工藝,只有這樣,才能讓咒語完美呈現。死亡是一件作品,也是這宮裡的頭等大事,能如此精確地製造死亡,除了我,還會有誰呢?
我唯一沒有看明白的,是太後對榮壽公主的態度。榮壽公主是這宮裡最複雜最難以捉摸的女人。這是由她的特殊身份決定的。她的特殊不在於她的生父是恭親王,也不在於她是太後的養女。而在於,她並不在這個被死亡所串聯起來的鏈環中。她屬於另外一條鏈環。這個環鏈竟是我不能破解的。因而一直以來,我對榮壽公主保持著應有的恭順和距離。萬不得已,我是不會冒犯這位姑奶奶的。
截獲嘉順皇後的書,是另一個萬不得已、考慮再三的舉措。我本來並不曉得靈物,我只是恰巧遇見了捧著食盒的宮女。我一眼認出,這是皇後宮裡的宮女。我有些納悶兒,這會兒又不在用膳的時間,這是要送什麼東西呢?小宮女被我一眼就看怕了,釘在路上,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一會兒說不知道裡面裝著什麼,一會兒又說,裡面是小糕點,一會兒又說,這是榮壽公主要的一本書。我說一本書你緊張什麼?難不成這是一本妖書?誰知這位宮女居然說,李公公,這不是一本妖書,而是一本靈物。靈物?難道它顯過靈嗎?宮女點點頭兒。我說,把書交給我吧,榮壽公主這會兒在太後那裡,你去吧,皇後要問你,就說已經交給公主了。我不由分說,從宮女手裡奪過盒子。我的手一觸到盒子,就有非同尋常的感覺。這個盒子裡裝著的,不是一個死寂的東西,而是一個活物。憑我多年的經驗,我覺出這盒子裡的物件是被施過咒語的。這是一則我不知道的咒語,屬於另一個系統和範疇。我感覺到,這靈異之物會令人産生需求感。正在變得強烈的,“我需要它”的感覺。如果盒子裡裝的確是一本書的話,我敢肯定,這是一本非同尋常的書。我意識到,我不能隨便打發一個太監將這件東西送到一個隨便的地方。我得親自看著它,得將它放在一個牢固安全的地方。
我一路都在想,將它放在哪裡才算安全?在我走到自己的住所時,汗水竟然浸濕了衣領。我慌張的樣子像個竊賊。我開始為自己感到不安,同時又無法放棄手中之物。我將它放在內室的桌子上,命令所有的太監都退出去。我只想看看它何以被稱為靈物。靈跟妖的意思差不太多。我發現我有強烈地想要開啟食盒一睹為快的渴望,可我卻從來不是一個讀書人,對書本毫無感覺。我盡量剋制慾望,警告自己說,這是咒語在起作用,如果你,一個具有十多年施咒經驗的人都無法控制對咒語的反應,那麼,這意味著什麼?
它的確是一本書,紙張用久已失傳的工藝製造而成。藍色的封面上寫著三個字,納蘭詞。我飛快看了一眼,就將目光移向別處。文字是可怕的,雖然是漢字,而不是古滿語。這三個字顯然與眾不同。它暗示著什麼。我不能沿著這個思路想下去,我警告自己不要受到影響。長久的注視會損害我,這是常識。我將蓋子重新蓋好,離它遠一些是必要的。我踱到另一間屋,想著應對的法子。我想起,雨花閣裡圈禁著一個叫磨指的薩滿,彷彿與一本書有關,十年來,他無聲無息,也許早就化成了骸骨。正在猶豫之際,小太監傳太後話,讓我過去。我想,暫時離開這本妖書也好,太近了讓我無法保持適度的冷靜。
一刻鐘後,我回來,發現這妖物已不翼而飛。為了不讓這件事傳得沸沸揚揚,我不動聲色,暗自尋找它的行蹤。此後,我卻再也沒有看見過它。
磨指
幾乎所有的人都忘了我的名字,自從我弄丟了那勞什子妖書,就被罰去做了雨花閣的灑掃工。
雨花閣,是春華門內的一處佛樓。我從未見皇帝太後後妃來過雨花閣。宮裡佛事大都在寧壽宮梵華樓、慈寧宮大佛堂、寶華殿、鹹若館、寶相樓舉辦。我每日的活計,就是將雨花閣裡裡外外的塵土弄幹淨。每年四月初八,五名喇嘛在頂樓無上層誦大布畏壇城經。二月初八、八月初八,十名喇嘛在二樓瑜珈層誦毗盧佛壇城經。三月初八、六月初八、九月十五及十二月十五,十五名喇嘛在底層智行層誦釋伽佛壇城經。
我是薩滿,怎能與喇嘛同處?來雨花閣清掃佛堂佛龕佛像,便是對我的懲罰。在喇嘛誦經時,我隱藏自己,彷彿雨花閣除了供奉的佛像,真是一座無人的空樓。
總之,我被遺忘了,淪落到連灰塵都不如的地步,也就只能與灰塵為伴。十年了,我其實沒有看上去那麼蒼老,也沒有看上去那麼衰弱,一切的原因,都在於灰塵。
可這宮裡總歸是有一個人知道我的,他的花名冊上記著我的名字,注有我獲罪的原因和服刑之地。我說的是大主管李蓮英。他雖知道我,卻忘了我。知道和忘記是兩回事兒。我想有一天他會想起我。這是師傅,瞎眼老薩滿告訴我的。
師傅臨死前跟我說過一個預言。師傅說十年後,妖書會回到宮裡,如果你還想做薩滿,就要想辦法把它找回來。我想,一個將死之人是不會說昏話的,我牢牢記住了師傅的忠告。
由於每日清理梁、枋、外簷、內簷、天花、屋頂、寶頂、每一片鍍金銅瓦、每一片琉璃瓦上的浮塵,我學會了飛簷走壁的本領。屋頂上的鎏金飛龍,閣內高大的龍形穿插枋,六字真言和渾金彩畫天花,每天都要擦拭與維護,不能有半點損害,不能留半點刮痕,不能讓半點渾金彩繪脫落,木頭的花紋與接縫處不能有塵土,尤其重要的是,不能成為各種小蟲的繁衍之地。
一開始,低矮處還比較好處理,越往高處,清掃就變得越發困難。我不得不用繩索將自己懸掛在屋樑上。後來,在無數次練習中,我僅憑兩指鈎掛在裝飾物鏤空處,便能將自己懸空固定在牆壁上,用另一隻手完成清掃。做到這一點並未讓我滿意,在不斷練習和反複嘗試後,我逐漸掌握了平衡和在矛盾空間中行走的訣竅。
我的功力在忘我的操練中漸入佳境,日臻成熟。其實秘訣就在於要使自己達到忘我之境。忘我,是最高境界。我如履平地般在牆上、屋簷和無比光滑的琉璃屋頂上行走,並將這項功力最終演變為本能。我認真服刑,的確做到了讓這地方一塵不染。一絲不茍的勞作讓我明白無誤地知道,自己是活著的,讓我在隨時都有可能陷入的疑惑不定中迅速找到支撐。服刑,準確地告訴我,我是誰,為什麼會在這裡,還有,在十年後,為何,我依然在這裡。
太靜了,我聽得到灰塵落下和白蟻在樓外撕咬松枝的聲音,聽得到灰塵落在佛龕佛像上的數量,因而我總能精確地知道哪片地方更需要詳細而徹底地清掃。我的動作越來越快,也越來越有效,以至於這幢西六宮最高的地方,竟成了無塵之地,不僅無塵,簡直連飛煙都難以倖存。這裡太幹淨了,像被人用蠟密封存一般。從未有人驗收或是監視我,我可以偷懶,磨洋工,可是太安靜了,每一粒灰塵落下的聲音都驚醒了我。去除哪怕只是一絲一毫的灰塵,已是我的本能反應。因而,即便十年裡,除去喇嘛誦經的七天,雨花閣無人過問。我相信在整個紫禁城,雨花閣是一塊真正潔淨之地。
灰塵就不必說了,這裡沒有一絲蛛網、一根草屑,甚至沒有半點雨季帶來的青苔和黴斑。沒有一隻野蜂能在此安下巢xue,也沒有一隻燕雀會在此築巢。沒有壁虎、蚊蠅,也沒有白蟻。這座宮殿從不燃香,即便是似有若無的煙,在我眼裡也是灰塵。這裡沒有人的足跡,我不僅拂去了喇嘛的足跡,也拂去了喇嘛念經的嗡嗡聲,我也拂去了自己的足跡。為了不留下半粒塵土,我學會了腳不沾地地走路。不是我擦去了自己的足跡,而是我走過之後,地上根本就不會留下足跡。作為一個學期未滿對巫術一知半解的小薩滿,我的本領不是降妖除魔與神靈對話,而是在無盡的懲罰中試煉出了無人可敵的輕功,我像擅長攀援的動物一樣敏捷,又像無聲的鳥兒一般輕盈。深夜,我總是坐在雨花閣無上層之上的屋頂,注視著遠處的燈火。出於安全和潔淨的考慮,雨花閣從不點燈火。我坐在暗處,享受著夜色的斑斕。
十年裡,我活得更像一頭動物,而不是一個人。幹活的時候,我總在自言自語,這是為了不忘記和荒廢語言。十年裡,我成了一個完全獨立自足的人,每天只花小半個時辰,就能採集到自己所需的一切,神不知,鬼不覺。從這一點上看,我更像是一個自我放逐的人,我將雨花閣變成了一個僅屬於自己的王國,身兼皇帝和臣民兩種身份。不過,本質上說,我是個替師父受過的罪人。比起那些戰戰兢兢的太監們來說,一直這樣下去,也沒什麼不好。但是慢慢地,我心裡積滿了哀愁。灰塵最終不是被扔在別處,而是堆在了我心裡,我變得像黑夜一樣憂鬱而哀愁。我希望像扔掉灰塵一樣,扔掉我心裡的愁緒。天哪,我竟然像一個漢族詩人一樣抑鬱而感傷,我一定是病了,急需治療。可若是我走出雨花閣,被人看見,即便不被看作鬼魂也會被當作竊賊。沒有人認識我,更沒人願意聽我口齒不清的解釋。當然,也肯定無人為我作證。況且,我當初進雨花閣時,所受的就是幽閉之刑,我被判罰不能離開這地方半步。
事實上,不是所有人忘了我,而是根本就沒有人認為我還活著。他們相信,這座接近遺忘的佛樓和無窮無盡的灰塵,早就將我化成了一副骸骨。
我並不急於為自己辯解,我在等待。我牢記師傅的預言。我初入薩滿一行,無非是為了混口飯吃。拜師前,師傅就已經明瞭我潛在的本領。進宮時我十五歲,對自己和未來一無所知。師傅教我許多降魔除怪的招數,可這些招數,一年中也只會用到一兩次,平日裡,我們跟其他僕役並無二致。我對師傅教的那一套並不完全相信。它只是我混飯的理由,除了充當宮裡不可缺少的儀式外,並無太大的意義。我就這樣混混噩噩,在宮裡待了五年,直到弄丟了那本妖書。
師傅從未對我說起這一秘密使命,想必是出於保密的理由。末了,他看護的這件東西自行消失了。我一直不相信自行消失的說法,我認為那過度誇大了妖書的能力。奇怪的是,師傅甚至無法說出妖書是在什麼時候自行消失的。一百多年過去了,就像為了確保犯人還活著,我們要時不時看看犯人一樣,這一天,師傅決定在我的輔助下,看看那隻石頭和木頭的盒子裡裝著的東西,是否還和原來一樣。師傅眼瞎了,使喚我實在是迫不得已。我依照叮囑,將那隻盒子從重華宮的古香齋中取出。
當我將石頭和木頭的盒子放在師傅面前時,師父用袖口拭了拭上面的灰塵。盒子上只有一層薄薄的灰塵。師傅對著這個盒子唸了一會兒咒語,命我開啟。鎖子生鏽,花了半天時間方才開啟。師傅一直在旁邊默誦一則咒語。盒子開啟了,裡面有一本藍色的書。師傅命我將書拿出來,放在亮一些的地方。恰在此時,書化成一堆飛灰。我說這就是您守護了一百年的東西?師傅說,真東西自行消失了。由於這一重大失責,師傅將被罰幽閉之刑。師傅風燭殘年,只能由我來替師傅代受懲罰。我承認是我弄丟了書,並心甘情願領受懲罰。
夜晚,我像一隻蝙蝠斜掛在最高的簷角,或是蹲在寶頂旁註視著的地方,是李蓮英的住處。我希望大總管想起我,恢複我的身份。雖則,我對自己離開雨花閣後是否還能適應往昔的生活毫無信心,也的確到了將心中久積的灰塵清掃一番的時候了,我想重返薩滿這一孤獨的群體,繼承瞎眼老薩滿的衣缽。在採集所需物品時,我也會去看看李蓮英。我站在離他最近的地方,近到他撥出的氣凝結在我的鼻子上,我卻不被他察覺。盡管我可以如此近距離觀察,但李總管依然是一個難以琢磨的人。似乎有一道神奇的屏障讓人難以窺見他。如果說我是一個隱形人,李總管則該是隱身人。我的特點在於輕和快,我的動作永遠比別人的眼神和聽力快半拍。僅僅半拍就夠了,僅僅半拍就可以讓自己不露蹤跡。李總管的特點在於沒有人能看清他。他的行蹤不因輕和快而見長,盡管輕和快也是他的稟賦。恐怕我是這宮裡能看清李總管行蹤的人,他總是出人意料地出現在宮眷與妃子面前,製造出有許多分身的效果。其實李大總管並無分身,一切均為稟賦使然。李蓮英監視每個人,而我監視著李蓮英。我相信師傅預言裡的妖書,首先會出現在李總管這裡。因為他貪婪成性,對一切好的、奇的、怪的東西有著無法遏制的慾望。像他這樣貪婪的人實屬罕見。所以我提醒,以更為縝密與勤奮的態度看住李蓮英,千萬別錯過獲得那本妖書的絲毫機會。就這樣,在他完全不知情的狀況下,我看到了十年前期盼的那一幕。
我想,當年我開啟石頭和木頭的盒子,看到的,應該就是這本書。此書真是名不虛傳。看看李大主管在面對它時的猶豫、焦慮和臉上不時抽搐抖動的肉,就知道,它的確是具有某種靈力的書,難怪師傅稱之為妖書呢。在看見它的一瞬間,我意識到我必須拿到它,它屬於我,我應該完璧歸趙,將它原封不動放回那隻石頭與木頭的盒子。多年來我保留著石頭與木頭的盒子,只是為了迎回這本書。就像專為我安排好了,李總管因事離開。別說一刻鐘,一分鐘就夠了。一分鐘我就能帶著它飛簷走壁,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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