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自己難逃一死,只想留一點念想。是公主的觸控才使我留著死亡以外的記憶,得以恢複短暫的形狀和聲音。”
“為什麼在今天才跟我說呢?”
“我怕嚇著公主。我其實一直遊蕩在公主的宮苑裡。玉佩是你我唯一的聯系。我在暗處,公主在明處,起先我想,我只是半片殘魂,能夠得到公主的撫慰已經很幸運了,貿然出現會驚嚇公主,而且於事無補,徒增傷悲。可眼見公主四處遊蕩,無所依靠,翠縷著實心疼。我知道,公主一直想找到白薩滿,我卻一點兒忙都幫不上。況且,宮中像我這樣的人越來越多,到處都散佈著跟我一樣空洞的形骸。所以翠縷不惜冒險現身,翠縷想,或許,可以幫公主,或是僅僅與公主作陪,也是好的。”
“翠縷,是我將你拖入了這樣的境遇。”
“這是我自己的決定,我絲毫沒有埋怨公主。”
“你是我的故人。吶,這是你的玉佩。”
我從衣服裡拿出她說的小玉佩,放在她雪白的手上。那隻手漸漸有微微閃爍的光亮。
“多謝公主。公主,您是重情之人。翠縷此番現身,是為了告訴公主,若公主想念某位死去的人,可以用這樣的辦法,使她們的記憶得以保留,用觸控,使她們恢複形狀和聲音。翠縷說完了,翠縷不得不離開,以免公主您損耗過多。”
翠縷的手從我手中脫離。她想走就走,不是我能握住的。當她的手離開我時,雪一樣的人形,更加模糊,黯淡,直至完全消失。窸窸窣窣的聲音越來越遠。翠縷身後拖著厚厚的寂靜。
這是一個讓我倍感安慰的夜晚。這個夜晚,我知道自己並不是完全孤單的。我有一個故人,如果我想見到她,就去觸控玉佩,翠縷,會以雪的形狀現身——此後,我仿照南燻殿尊存帝後畫像的方式,設木閣,造楠木盒,使許多殘缺的魂魄留在我身邊。我稱為故人的人,其實不是完整的魂魄,他們只是一些沒有被死亡化盡的記憶。我的收藏裡,有我幾個早殤的兄弟,小公主、東太後、同治皇後,還有前朝的太妃,很多宮女。這些被死亡抓走的人,我小心儲存他們的心愛之物。我收好他們,時時照料。我的時間幾乎都打發在這件事上,在所有無眠的長夜和越來越陳舊的白天,我與故人共處、交談,或者,僅僅只是將這些物品重新疊置,擦拭幹淨。
記憶,要像琉璃樽一樣時常擦拭。我雖然無法恢複物件最初的亮度,卻可以令它們儲存完好。我一直在用這樣的方式撫慰我對父親的背叛。同時,我要留下這些證據,看護好故人,帶著微弱的希望。我希望,有朝一日能為故人安排妥當的去處。我從未放棄殺死邪靈消除惡咒的念頭。說來,我是帶著殺死邪靈的不死的信念服務於邪靈的,我也是帶著最終將還給每個人一個妥帖去處的想法,收集殘存的魂魄的。
越來越黯淡了,宮裡。雖然從外面看,我們屋宇鮮亮,我們每年出宮去西苑消夏時的儀仗像前朝歷代一樣奢華且聲勢浩大。自載淳即位以後,竟然出現了一派看似太平的景象。沒有人知道,愛新覺羅的船舶正在下沉,而照耀在覺羅祖先牌位上的燈火,也已形同虛設。死亡在宮裡安靜而有序地發生,死亡是這麼輕易又突兀……宮裡夜間人影綽綽,那不是忙碌的宮人的影子,而是半人和魂魄模糊的身形。我的藏品越來越多,裝滿了寢宮,我的孤獨非但沒有減輕,反而愈發強烈。半人,說到底,是被囚禁的夢,而魂魄則是些單薄無依的記憶。當這樣一群殘損變質的東西圍繞著我時,我變得越發陰沉而幽暗。我迷上了死亡,我看望屍體,監督驗屍官,使一切檢驗符合禮儀的要求。我隨手帶回一件物品——一把扇子、一對耳環,或是頭釵、絹花、帕子,沒有人覺出少了什麼。不會有人再去留意屍體,我拿走幾樣東西絕無風險。需要儲存和安慰的人太多,我耗費的精力難以修補。我在十八歲時就老了,現在我四十歲,我覺得我已耗光了一百年的精力,有一百多歲了。我知道自己有多老。
我老了,沒有更多的精力照看收藏,我精力潰散,急需有人接替。物品就是故人。她們嘖嘖不休,懷有怨言,可儲存她們記憶的全部,在我,如今已是奢望。我說得太多,太亂,總之若是坐下來細想每件事,我會問自己,我為何沒有因此而發瘋?答案是,三十年了,我一直等待預言中的人。你,你真的來了,也已成年。這意味著黑暗是有止盡的。哦,這麼多故人,我努力保管他們,可不是為了消遣或是恢複那些已經流失的時光,他們雖然只是些薄如蟬翼的記憶,意義卻遠非如此,他們會在某些時候幫助你。在故人中,你會發現最聰明的人、最雍容端莊的人、最倔強的人,以及最不屈的人。
舊帕子
大公主的故事像一條漫長而漆黑的河流,漫過我的腳踝、膝蓋,一直漲到腰和胸,以至於最終將我淹沒。我一動不動地坐著,凍結了一般。似有許多年過去了,我四周堆滿了白骨。大公主身後,桃花越發妖魅而深邃。花蕊中依然有花瓣不斷複生,它許是來自地下花園的黑摩羅?大公主已經回答了我的問題,那不斷縈繞在我腦際中的花朵,令人眩暈的漩渦,它有一個陌生的名字——黑摩羅。
大公主說,你一定覺得許多年過去了。事實上,也的確已經過去了許多年。不過,過去的,是我的時間,你的時間沒有絲毫減損。你的心跟著我去了很遠的地方,現在我將它放回原處。這是桃花的夢境,我們都在原點,並未隨時間移動,你看鐘表上的指標,雖然在一刻不停地繞著中心環行,刻度卻並未隨之更改,在桃花完全墜落時,時間又會回到它開始的地方。現在桃花正盛,桃枝並未因為脫離樹身而枯萎凋謝,這就是說,時間像花瓣一樣不斷重複複制而沒有任何改變。事情就是這樣。如果你緊盯著一朵從枝頭飄落的花,跟隨那朵花,你會覺出,時間無休無止,僅僅桃花墜落的片刻,就有你一生的長度。我牽著你的手回到在這裡,現在我告訴你,你回來了,你感覺到了嗎?
是的,你回來了,就好像你剛剛走進這間屋子,又剛剛落座。這是一個靜止的無時間地帶。別忘了我是這宮裡的女薩滿,而你是預言中接替我的人。我將這一切告訴你,並不意味著我會退出對決,而是,你將要去迎接和完成預言中的使命。要知道,預言只說你會來,卻沒有說誰勝誰負。
花朵依然不斷從中心繁衍,屋子裡盛滿瞭如倒影般層層疊加的花蕾和花瓣。這一切看似薄紗,卻具體真切。我在翊璇宮,或是在翊璇宮以外的某個地方,無論身處何方,都不重要了;我是在1894年,還是在1865年,這些也不重要。對我而言,重要的事,是同治皇帝的皇後,阿魯特氏寫在帕子上的那首納蘭詞,意味著什麼?我要聽到阿魯特氏的聲音。儲存嘉順皇後物品的,是一個黑色的檀木匣子,裡面有我曾經試戴過的碧玉頭釵,還有手珠、戒指,它們比原先又小了些,分量又輕了許多。木匣子分為上下兩層,有小抽屜將空間分開,下層的小抽屜,即是那方令我疑慮重重的舊帕,上面寫著納蘭容若的《釵頭鳳》。
我取出舊帕,放在桌子上,猶豫著,觸控那些已經模糊的字跡。這是阿魯特氏的時間,筆畫建構了她的世界。她曾佔有紫禁城的一席之地,如今卻是令我猜不透,想不清的謎團。現在,得由她來揭曉謎底。我順著書寫的方向,持續觸控那些冰冷如同肌骨的墨跡。舊帕子在我指間忽明忽暗,似夏夜螢火。
皇後是位飽讀詩書的女子,在我觸著這方舊帕時,幽微的螢火間或閃爍絢麗的光彩,伴有墨硯澀澀的香氣。我聽到輕輕的嘆息聲,像細雨,又似暗夜的風聲。
我還是看不清她,雖然她的輪廓從暗處顯現。她猶豫不決,由於心事重重,而在廊前獨自徘徊。我見過她穿著龍鳳袍的畫像。現在雖然形態模糊,卻依稀可見那尖俏的下巴,憂鬱沉靜的目光,挺立的腰身,以及令人不覺而生敬意的氣質。宮裡的老人偶爾說到她,說她的行為舉止,沒有一處不符合禮儀規範;說她說話時,聽著像春風拂面;說她的顏容,雖不是傾國傾城,卻端麗精緻,看著讓人心情疏朗。
這就是同治皇帝喜歡她的原因。他與阿魯特氏一見鐘情,寧願違抗生母的心意,娶她為後。而她生來是皇後的材料,據說這是當年王公們一致的看法。現在,她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她完全處在另一處空間,當我望著她時,像是已經脫離翊璇宮,而去了她所在的地方。我提醒自己,我還在翊璇宮,大公主也在旁邊注視著這一切,所有的,只是時間的幻覺。我將要聽到的,是一段記憶應召而來的聲息,一切並不值得留戀——漸漸地,嘆息聲變成了耳語,又變成了誦讀,從開始時的頓挫,時有間斷,到後來暢如湧泉,皇後阿魯特氏的聲音潺潺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