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一個人如何做到既思考又不被思考矇蔽呢?我沒有辦法時刻看著自己的思緒,所以,我常在宮中徘徊。
我出嫁後,便不再去綺華館了。我在綺華館會老惦記著地下花園裡的另半個自己,所以,不必去了。你去哪裡都可以,就是不必去綺華館了。太後說。綺華館的新主管福錕熱情很高,比舊主管還要稱職、忠心。當然,還有李蓮英,他們都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在我與太後“合謀”擊潰父親後,緊跟著,同治皇帝大婚,宮裡來了一批新人,新的皇後和嬪妃,新的太監和宮女,綺華館的地下花園想必又擴充了許多半人之夢,而那最顯赫的椅子上端坐著我的夢。這個夢與我無關,不屬於我,她是邪靈的獵物。綺華館不需要我了,我在不死的時間裡,緩慢地走向我日後要維持的形象。
在宮裡,我是太後的心腹。大家都這麼說。綺華館驗證了我的忠誠,忠誠是人們怕我的理由。我的確忠誠,我將綺華館和地下花園的秘密洩露給父親,我促使父親設伏拘捕安德海,我促使翠縷偷來鎖夢的瓶子,導致太後的親信“沒有了”,這一切,最終證明瞭我的忠誠。不,這不是我的忠誠,而是太後對邪靈的絕對信任——怕我的人,卻不知道,我就是邪靈。看見我的人全都倍加小心,戰戰兢兢,萬一躲不過我,便硬著頭皮賠上笑臉,心裡卻巴不得趕快離開。有時,我攔住一個問,你到底躲什麼,你看見了什麼?告訴我,你們看在眼裡的到底是什麼?我知道她們無法回答,我拿她們取樂。她們腦子裡的圖畫混亂無形,不值一提。我懶得理她們,也無顏再返王府面見父親,我像父親一樣成了孤家寡人。父親終日戴著一頂舊氈帽在樹下垂釣,我們周身埋著同樣的孤獨。我常常騎著南榮樂在翊璇宮裡和宮牆外遊蕩,無論白天夜晚,像喪失了知覺般感覺不到時間的變化。我將我昔日的公主服穿在南榮樂身上,將首飾嵌鑲在馬鞍上。每天一早,宮女圍著我,將我打理得紋絲不亂,古板而嚴整,我的容貌已經改變,脂粉下藏著一張毫無生機的、蒼白瘦削的臉。若有人走進我的心,會看見我的心已是一座荒廢的園林,滿目瘡痍,殘垣斷壁,荒草叢生。如果繼續看,會發現在一片蒼白的池水邊,有一個垂垂老矣的背影,那是退出紫禁城的父親的背影,父親身上披滿了雪和鹽粒。
我是一位少婦了,我甘願荒廢,變得幹癟而無趣。
我難得回一趟公主府,剛進門,額駙的隨從就會問,是否要召見額駙。當然,要召見額駙,否則就不是夫妻了。額駙來了,我們枯燥無味地吃了頓飯,像兩個老年人那樣坐了一會兒。我們無話可說。我知道,額駙在等我發話離開。這個我會,而且我已經想好,等額駙走後,我要花時間想一想白薩滿的事兒。是的,是白薩滿,還有他的劍,我險些忘了這重要的一環。白薩滿危險而重要,卻沒有被太後處決,而是被關在一處地方,這難道不奇怪嗎?雖然太後說,以“眼見白薩滿”為天下太平的證明,但是,難道最放心的做法不是處決他,令他徹底消失嗎?讓額駙走,我要將這件事想想清楚,白薩滿。然而,我脫口而出的,卻是相反的意思。我說,額駙,你知道白薩滿嗎?
額駙的母親是壽恩固倫公主,也就是我的姑母。人人說,這是福上加福。這是皇室的慣常做法。我們只願好處、財富和權力在皇室內部流通,所謂肥水不流外人田,因而,覺羅有兩位公主嫁給了一家子的父親與兒子。“白薩滿”一出口,我就知道說錯了。然而,我那看上去斯文而瘦弱的丈夫在聽到這三字時,卻顯得若有所思,似乎對這幾個字並不陌生,或者還略知一二。因此,我約略覺得,我的婚姻,似乎可以有一點題外話了。
我年輕的丈夫陷入沉思,拿不準是否要將他知道的告訴我。他無辜而怯懦地望著我,等我發話。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額駙若知道,就請告訴我吧。白薩滿,知道的人可是不多呢,而額駙,您的父親以博學名聞朝野,額駙從小耳濡目染,想必也是博學之士……這恐怕是我對額駙說話最多的一次。我沒有想到,額駙用他那雙衰弱而清澈的眼睛望了我一會兒,講述了一段關於白薩滿的道聽途說。
額駙
公主,像您這樣身份尊貴的人,不該跟人提起白薩滿。即便是向自己的丈夫提起。家父說到白薩滿,是為了跟我說明一個規矩,在宮裡,懂規矩的人從來都是閉口不提白薩滿。而母親跟我提到白薩滿,顯然,是將白薩滿當成了一個神話人物。家母對白薩滿的看法與父親截然不同,這是因為,父親姓富察氏,與覺羅或葉赫的姓氏並無牽連,父親認為一個清白的姓氏,是不該介入一樁舊案而招致災禍的。母親就不然了,母親姓覺羅,說起白薩滿,猶如提及一個護身神符。就像父親認為不提白薩滿,能避免禍事一樣,母親認為時常唸叨這個神秘人物的名字,會得到護佑。
其實,白薩滿沒有姓名。白薩滿不是一個名字,只是一個叫法。
我父親姓富察,因為與覺羅聯姻,姓氏便與皇室形成了言說不清的關系。父親極為謹慎地想不介入覺羅這個姓氏,是因為,父親相信,總有一天,一條可怕的咒語會在覺羅身上應驗,災禍將遍及覺羅的血脈,並因這血脈的近疏承擔不同等級的災禍。但這又如何避免呢?我身上就流著一半覺羅的血,雖然我姓富察。父親認為這件事很嚴重,否則,他不會叮囑我該注意的事項。然而,令父親憂慮的事現在已無可更改。我迎娶的,也是一位姓覺羅的公主。
白薩滿,是不能隨意提起的名字。父親說,當有人問起你時,便佯裝不知,禍事總是從那些不設防的頭腦中衍生而來的。因而,公主,“白薩滿”這幾個字豈是能隨便提起的?盡管,這幾個字包含了傳說、神奇的法術、撲朔迷離的緣由,但這個名字最好不要說出口。我提醒公主,是為了日後公主不再提及這幾個字,希望公主能理解我的用意。
盡管我一再提醒公主,最好避開和不提白薩滿,但是,我自己居然無法繞開這個話題。今天,我恐怕要違背父親的忠告。事實上,我是一邊想著父親的忠告,一邊經受著這三個字的誘惑。它的確是一個誘惑,作為秘密。如果不說它就顯示不出它是一個秘密,而一旦說出,它又將不再是一個秘密。我很需要一個人來與我分擔這個秘密,只因這個秘密被父親視為災禍的根源。恐怕正是由於上一代額駙和公主的爭執,在很長時間裡,我以研究白薩滿為生活的唯一樂趣。瞭解秘密是極具挑戰和刺激的事,風險越大越是如此。不能不說,對白薩滿的研究豐富了我百無聊賴的侯門生活,滿足了我從幼年到少年的好奇,盡管,這是一個無比孤獨的研究。
多年來,我從不曾遇到過一個知道白薩滿這個名字的人,也從未聽到有第三個人知道白薩滿,就更別提有人對這個名字有興趣,可以和我分享這一顯示我的學識和發現的人。所以,說出一個秘密,或者說,說出我的秘密,對我而言更是一個誘惑。更何況,漫漫長夜,我和公主相對無言,而白薩滿是你我之間唯一的談資。而或許,公主您也知道某些白薩滿的秘密,又或許公主知道的部分正好可以彌補我所知的不足,也未可知。
公主,時至今日,我也未能弄明白,白薩滿是一個人,還是一個盤附在人身上的魂魄。白薩滿的傳說早在太祖時代就已風傳。就是說,在太祖時代,他已經存在。此後的二百多年裡,白薩滿卻奇怪地銷聲匿跡。雖然銷聲匿跡,卻也並非完全沒有蹤跡,只是幾乎無人能將他召來罷了。關於白薩滿,一直就有多種說法,一個流浪的僧侶,一個出神入化的修煉者,一個隱匿的人,一個他人無法看見的人,一個亡靈,或是一個沒有任何根據的傳說。這些,都是對白薩滿的描述——既然,公主說到白薩滿,想必公主一定風聞了什麼,或是看見了什麼?請公主賜教。
額駙對白薩滿似頗有研究,時間尚早,我只想以此為談資。事實上,我見過白薩滿。好吧,任何人都有可能見過他,也許他現在就站在你我之間,只因他像空氣一樣無形。額駙,權當我是在自言自語吧,你我既為夫妻,又是近親,想必你不會將我們今天所談說出去。小的時候,嬤嬤曾以白薩滿嚇唬我,我一直以為白薩滿是人所共知的,今天方知並非如此。他是一個秘密的傳聞。今天,忽而想到,便問你一聲——沒有衣服,白薩滿將無法顯現。他偽裝成人,像穿著衣服般穿著他人的肉身,這一點跟邪靈又是多麼相像——這麼說,其實沒有人能真正消除白薩滿,也沒有人能真正殺了他。我知道了,這就是太後只能將他囚禁的原因。脫下衣服,他就是空氣,反倒將他關起來,便可以知道,他在,還是不在,是死了還是活著。我想我弄清了一個問題。是這樣。額駙,別信我的這些胡言亂語,無非,是為了找點兒樂子罷了。
好吧,公主,您的確像是在自言自語,而且我很樂意我們繼續從中尋找樂子。
白薩滿出現的地方會有邪靈。這就像有了獵人必然會有獵物一樣。白薩滿出現,還有一個原因,是為了寶劍。當白薩滿與寶劍融合,就會成為邪靈的剋星。至少與邪靈勢均力敵。白薩滿其實是一件被有意隱藏的武器。他也許藏在宮裡,也許藏在宮外。以我看來,白薩滿最初是一個幽靈,現在卻只是一個名字。因為某種原因,白薩滿與無形之劍分離,也正因此,終有一日,劍會召他返回。那召他歸來的人,必然念著古老的滿語。古滿語已經失傳,即便是我博學的父親,也只會幾句簡單的日常用語,而記著這古老語言的人,一刻不停地叨唸著,是為了向白薩滿指明劍的方位。
白薩滿出現時,帶著時間的青苔和發黴的氣味——他出現了,為了找回分離的劍。一直以來,我有一個設想,也許白薩滿從未離開劍,他一直出沒於藏劍的地方,守護著劍。白薩滿無法帶著劍離開,這證明他只是劍的守護者,或者他就是賦予劍體的魂魄。這種說法並不能令我信服,因而,它僅僅只是一個說法。自然,有人召白薩滿來,無非是為了除邪這類事由。由此看來,上一輩的公主額駙談論白薩滿,定是與那則讓人憂慮的詛咒有關。白薩滿能應對的絕非普通邪靈,而是一個更古老更厲害的邪靈。從白薩滿被人提及到現在,已有近三百年的歷史,那麼,豈非說,這個被父親視為災禍的邪靈,差不多,已有近三百歲?
公主,你問我,是如何知道的?
我從三個地方得出結論,我的父親、母親,還有史書。我很小的時候就聽到父母關於白薩滿的爭論,父親想要說服母親脫離覺羅一族的恩怨,不要提及白薩滿。我聽父親說,白薩滿就是兵器,如果有人召喚白薩滿,那一定意味著那則古老的詛咒開始應驗。咒語藏了這麼久,仇怨一定比最初更加深重,因而邪惡是難以衡量和預計的。從對覺羅的詛咒中解脫出來吧,虔誠地更改自己的姓氏,將自己視為與覺羅一門無關的人,這樣才會得到平安。但是母親的反應卻是相反的。母親說,血液豈是可以更改的?在覺羅的血液中,雖是潛藏著這一毒素,時刻都會被喚醒,令詛咒應驗,然而,在壞事來臨前,不該準備好最好的工具嗎?不錯,白薩滿是一件武器,也許是唯一一件可以破除詛咒的武器,所以,覺羅們應該早做準備,召回白薩滿,給他無形之劍,等待最佳時機。當然要這樣做,我當然要提醒哥哥,提早做好應戰準備。
父親始終無法說服母親,只好作罷。而我聽多了,便在書房裡仔細搜尋關於白薩滿的記載。我知道,所有記有白薩滿的書籍,父親都小心翼翼藏在書房的一口樟木箱子裡。我偷偷開啟箱子,發現,被父親視為危險的書籍,其中對白薩滿的記載卻也近乎鳳毛麟角。不過,即便是鳳毛麟角,連同父母吵架時所說的只言片語,我差不多已經勾勒出白薩滿的畫像。但是,公主,你知道,沒有哪個畫師能夠描繪白薩滿。他無形,隱於空氣;他來時,帶著青苔和發黴的氣味;他偽裝,像穿著衣服那樣穿著他人的肉身——
額駙,回去吧,別再看那些書,聽從你父親的忠告,別再對白薩滿和邪靈抱有興趣,別去研究他,也再別提他,子虛烏有的事情,說著說著,就會成真。思考他,說他,他就會損害你,他們——白薩滿和邪靈——他們就像一件東西的兩面,正的那面是白薩滿,反的那面是邪靈——我這麼猜來著,僅僅只是猜測。
額駙,你有所不知,住在宮裡的人都擁有兩個世界,一正一反,一明一暗,每個人的末日都在於正反兩面的相遇與重疊。白薩滿之於邪靈,我之於夢中的我。我有許多問題需要解答,但無論我是否得到答案,我的命運已經確定。而你,你的命運卻還有另一種可能,你有可能不必介入邪靈的詛咒,只要你聽從父親的忠告,並且遠離我。我們其實是兩個不相幹的人,我們有一半的血是相同的,但你姓富察,我姓覺羅,這就是區別。我中的咒語不可解脫,而你卻還有機會。額駙,回府後,讀些別的書,別再讀那些損害你壽命的書。把它們交給我,而你要將自己知道的一切忘記,如果做不到的話,就假裝忘記,這樣的話,你才能躲開災禍。也許會有一天,你終會明白,我說的沒錯。
我不知哪句話刺痛了公主,讓公主止住話題,不願再續,不過,這一夜總算過去了。公主說了些我沒有完全聽懂的話,這些話看似淩亂,卻給我以啟發。好吧,公主,我告退了。
故人
額駙說,白薩滿善於偽裝,他像穿衣服那樣穿著他人的肉身。這句話刺痛了我。額駙說,邪靈,像穿著一件衣服那樣,穿著我的肉身。盡管,是另一個我。我不由自主皺起眉頭。我討厭這種說法,我討厭邪靈,也討厭白薩滿。但是,既然白薩滿是件可用的武器,卻為何沒有殺死邪靈,反而被邪靈捕獲?我失去了記憶中的那一幕。事情果真如太後所說?自然,如果白薩滿當場刺死邪靈,另一個我也就跟著消散了;而餘下的這半個我,就不會坐在這裡,跟額駙對坐,說起白薩滿了。
那一夜最後一段時光,我看了看額駙,覺得疲倦而傷感。我看到額駙腦子裡裝滿了古舊書籍和父母的教誨,這些東西像沉重的箱子和櫃子塞滿了他。他滿載著這些東西,卻不知這東西的重量已超出了承載。最後,我說,額駙,回去吧,別看那些書了,聽從父親的忠告,別再對白薩滿和邪靈抱有興趣,別去研究他,也再別提他,回去吧,白薩滿,放在我這兒,而你要將自己知道的一切忘記,若是忘不掉,就假裝忘記,這樣的話,你才能躲開災禍。
那是我與額駙唯一一次長談。我從未與額駙同床共枕,卻不希望他攪入詛咒。但此後的事證明,額駙沒有聽從我的勸告。額駙在離開的那個夜晚,死期就已註定。他在與我成婚五年後故去。
在我暗自摸索白薩滿被關的地點時,宮中,死亡的氣息越來越濃。死亡像棋子,分佈在時間綴成的網格上,詛咒編織著死的訊息。死不是這漁網中閃爍的珍珠,而是一座又一座黑漆漆的礁石。誰也說不準會在哪一刻撞上去。事實上,對死亡的慾念像雨打蕉葉般時刻敲擊著我的心。我是邪靈的衣服,我身上裹著邪靈的屍衣。
想到這些,我身體的溫度就會驟然下降,我的表情,自然是冰冷的,越來越給人冷若冰霜的印象。這些我都不在乎,我只想知道白薩滿在哪裡,如果父親已經放棄了抗爭,那麼作為他的背叛者,我,是否還有機會為自己贖罪?邪靈於我,不是覺羅的家事,而是要如何補上自己欠下的這紙賬單。
死亡名單是由這些人組成的:東太後、東太後身邊所有的宮女、榮安公主、同治皇帝和皇後,還有父親的三個孩子,當然,還有即將二十歲的額駙。壞訊息接踵而至,每天我都在消化和吞下死亡的藥丸,我體內背叛的毒液越來越濃。這是無可赦免的罪責,我只求有一天能夠全部償還。我正是在這一過程中開始像收藏古董一樣收藏死亡的。這個收藏,來自於一個偶然的看見。
在我以已婚女人的身份回到宮裡後,我習慣了在夜晚四處遊蕩的生活。我不需要裝作入睡。夢,我看得見。對於一個夢與身心相互分離的人而言,只要願意,總可以發掘出某種奇異的本領。譬如福錕,可以聽見遠在儲秀宮的翠縷的聲息,知道她一切的肢體活動,還能聞到她身上的氣味兒。聽和聞,代替了福錕的視線,甚而比親眼所見還要逼真。
夜晚,我一直在看,影子一樣遊蕩在各個宮苑之間。紫禁城龐大的宮殿群落裡,女眷們只佔用了很少的部分。同治皇帝住在養心殿那一溜宮苑,東西兩路分別歸東太後和西太後。這些地方,夜晚總歸有許多太監宮女值班,路上各個角落都被燈光照得雪亮,也還有燈光無法光顧的地方。除此之外,大量的殿堂空著,其中小部分,被一些老的、少的寡婦佔據著。餘下的,是一個又一個謎團。事實上,我對探索這些空洞漆黑的宮殿來填補無眠的夜晚毫無興趣。我遊蕩,因為我不得不遊蕩。有聲音召喚我,讓我走出翊璇宮。這是一種奇怪的聲音,說吸引倒更確切些。我並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裡,只是自顧自向著一個地方去了。宮裡盛傳我夢遊。這樣也好,夢遊的人,是沒有人打擾的,宮人不知道叫醒一個夢遊的人後,該如何應對。我索性承認自己是在夢遊,像夢遊人那樣,目不轉睛,目中無物,走向一個方向。我並不知道要去哪裡,看起來卻像一個目標明確的人,腳步堅定,沒有絲毫猶豫。
這一夜,我去了很遠的地方,南燻殿。南燻殿裡尊存著歷朝皇帝和皇後的畫像。殿內正中三間各設朱紅漆木閣,分為五層,供奉歷代皇帝像,每一軸造楠木小匣,用黃雲緞套包裹,分別供奉。東梢間,供奉歷代後妃像,此外帝後冊頁、手卷也依前後順序安奉。
畫像裡,是我那一位又一位勤勉而功勳卓著的祖先。我的祖先表情莊嚴而呆滯,穿著最莊重的禮服。他們生來就是畫像,既不能引起我親近的情感,也不能引發我對於一個過去時代的敬仰和遐想,畫像中,他們甚至無法與一個活生生的人相對應。總之,我的祖先看起來是一群與我不相幹的人,他們目不轉睛地望著我,卻無話可說。他們現在是一群沉默的聽眾,而我卻是南燻殿裡唯一能發出聲音的人。殿裡設長明燈,即便沒有長明燈,月光也足以照亮這裡。我像當年坐在恭王府的蒲團上那樣,盤腿坐下,既不拈香,也不整理祭品以表達恭敬與追思,就只是坐著,聆聽沉寂中的蟲鳴和遠處更漏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