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向紅色天空下走去。並不出於勇氣,而是,恐懼裡有強烈的誘惑和吸引力。與這股力量對抗,只會讓恐懼更加強烈。毋寧說,他們被恐懼深深吸引,向著未蔔的路程進發。
路上行人看不見他們,不時穿過他們,他們避之不及,無從躲閃。這裡有一切東西潮濕發黴的氣味。他們向前走。可是,有什麼法子能讓我們逃脫?華文心裡還存著一點抗拒,抗拒紅色的吸引。已經晚了,這引力不像誰在背後推著他們,而是出自他們自己的意願。
他們被恐懼催眠了。
沒有熱度,沒有炙熱感。他們腳下的柏油路已經變成一條磚石路,他們深一腳淺一腳走在這條路上。這條路年久失修,縫隙裡長滿了荒草,車輛、人跡、年代,使它坑坑窪窪,破敗不堪。道路兩旁是些只在老照片上才出現過的建築。街道並不寬闊,到處是房屋的殘垣斷壁。這是一個遭遇劫掠的廢墟。廢墟裡鬼影綽綽,都是些身形殘缺不全的魂魄。他們被眼前不斷閃現的景象魘住了。不時有斷裂的木頭掉落,碎片在半空散開,從頭頂砸下,他們眼見那些東西墜落,砸在他們的頭上肩上,卻沒有痛感。他們向前走,意識裡似有一個確定的地方。他們無法交談,舌頭被釘在眼前的景象上。
華文發覺,他能看見那拉在想什麼。她在辨認這些景象。
“海市蜃樓。”
他凝神在腦海裡慢慢寫出一句話。她看見了。
“不,這是北京。”
她抹去他的字跡,像推倒積木房子。
“這不是真實的世界,我們也不在哪裡。這是一片時間的殘骸。”
他又寫。他的字帶著醫生慣有的不耐煩。他盡量控制筆畫,好在那些字很快就會被推倒。
“不,這是九十三年前的北京城。”
這句話如此肯定,精確,不假思索,像是出自本能。
天空是紅色的,天空下是燃燒的烈焰。一輪邪惡的月亮俯瞰這片廢墟。房屋,所有燒焦的地方漆黑烏濁,有的地方是猩紅的灰燼。然而,焰火熾烈,他們還是感覺不到溫度。烈焰離他們總有一些距離,看上去很近,實際卻很遠。周圍的景象不斷變換,不過是一個又一個廢墟。
華文已經能夠控制思緒。他們走了很長一段路,也可能,他們不過是在原地兜圈子。這一點無法確定。如果時間消散,這片廢墟便是一層層時間的倒影,是過去時代幹癟衰亡的影子……他們不可能真正來到一座過去之城,他們看到的,最多是一座過去之城存在過的時間的折射……像水中倒影。那麼,這座1900年的北京城,是在夜晚,還是白天?或者,在這裡根本無須分辨白天和夜晚,白與黑早已混淆不清。這只是一段,很長的路。
他一直看著那拉,即便在思維十分混亂的時候,也一直留意她的變化。她的面容回到他第一次見她時的樣子,膚色比往常白,不真實的白,接近透明,她所有的表情凝結在微微鎖住的眉頭和眼睛裡。她的雙眼起了變化,一種漸漸回升的興奮,連她自己都沒有覺察的興奮。
如果水面是平靜的,水質是清澈的,倒影將愈加清晰……她說過,蛾子是從夢裡飛出來的。
她就是秘密。那拉。
華文將手從那拉手裡退出,站定,望著那拉的背影。
在紅色天空下的廢墟上,聳立著一個房間,離他們大約20步遠。他望著她的背影,沒有阻止她。她認出了什麼。有兩面牆塌陷了,天花板完好無損,垂著一具枝形吊燈,懸垂的燈架上是燃燒的蠟燭。周圍堆積著殘破的瓦礫,房間矗立著,像一個怪誕而華麗的櫥窗,它敞開著,在紅色天空下,巍然聳立,觸目驚心。地上鋪著粉藍色團花地毯,靠牆是一排烏黑發亮的衣櫥、櫃子和兩把椅子。一面完好無損的大穿衣鏡,豎立在房間兩面牆相交的地方。
她走進房間。燈光微弱,可鏡子那麼明亮。她停在了鏡子前。她擺弄身上的衣服,端詳著鏡子。接著,她摔倒了。她一定看到了什麼。她是慢慢倒下去的,倒在屋裡的團花地毯上,蜷成一團。
華文不知自己是怎麼來到她身邊的,嗡嗡聲又在他耳畔鳴響。他閉了閉眼。一大片蛾子飛了進來,在他腦海裡撲閃,密集重疊,白得耀眼,讓他眩暈。華文使勁眨眼,還是無法從眩暈裡掙脫。他盡力在意念的寫字板上畫出字跡,那拉,你還好嗎?然而蛾子很快就覆蓋了字跡。它們是白蟻,最終會將我變成一具幹癟的軀殼。華文想。蛾子在他們登上天橋時就已經甩開了,他眼裡沒有蛾子。不是蛾子飛來了,而是嗡嗡聲令他意識渙散。他雙手抱緊腦袋,食指抵著太陽xue,只求遠離眩暈。他等了又等,直到蛾子煽動的翅膀消退。他跪在她身邊,將她反轉,讓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
她雙眼大睜,望著他,一言不發。
“那拉,如果你聽到了,就眨下眼。”
嗡嗡聲在退潮,他恢複了聲音,他附在她耳邊說。
她眨了眨眼。
“你跌倒了。”
“我跌下去了。”
她幹咳了一會兒。聲音是她的,又不是她的。語氣輕柔,緩慢,像絲絨在滑落。
他腦海裡的白蛾子掉了一地,地面一片雪白,他的聲音在這片雪白中,像另一個人聲音的迴音。
“你看見了什麼?”
她望著他,眼裡卻空無一物,似乎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她發現自己躺在他的臂膀上,想掙脫,卻使不上勁。華文抱起她,讓她坐在椅子裡。她軟軟地靠在椅背上,喘息著,頭深深垂下。
“跟以前一樣。”
很輕的語調,很慢的語速。
“你認識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