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87.迷舟(七)
修逸不介意她的冒犯,也不做無用解釋。吱呀一聲,門隙開,何必側身進來,手中拿著一沓厚厚的東西:“爺,田契送來了。”
昭昭瞟見上面的字,都是天字號的肥田。
原本說定在難民上公堂後再發的田地,現在就要發了?
修逸看向瘦掌櫃:“勞煩帶我們去見已經脫危的傷患。”
瘦掌櫃躬身做請,他正要走,衣袖卻被人扯住。
昏暗燭火下,昭昭望著他:“我有事要求你。”
修逸的目光在她臉上短暫停留,轉而吩咐何必:“扶她到一旁,待我忙完了來。”
“是。”何必不情不願地應道。
他把手中田契分給旁邊兩個近侍,扶昭昭到牆角一張空竹榻上躺下,沒好氣道:“小丫頭,你福大命大,我嘴碎與你說句實話——把我家主子叫上城頭的,是個了不得的大人物。他要殺你們,我家爺有心也無力。”
昭昭盯著不遠處那道霜白的身影,像一道月光拂過每張竹榻,安撫傷民這種事,似乎輪不到堂堂世子爺來做:“那為何你們郡主就能拔劍向外?”
何必手中的蠟燭搖了一瞬,他兇巴巴地橫眼過來:“不該問的話別問!”
連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修寧究竟說了什麼話,才能讓意行收手。若說以權勢威逼,寧王府如今不過池魚籠鳥;以情意動之,修寧又絕不是會放軟身段的人。
見昭昭手臂上的創帛滲出血,何必好心給她重新包紮。昭昭順勢問道:“你家郡主的手……”
“震傷了。”何必悶悶道。
昭昭想起修寧手中的銀弓:“是拉弓震傷的?”
何必點點頭,平日輕佻的臉上滿是鬱郁之色:“我家郡主的弓是王妃娘娘親自教的,她在你這個年紀時,飛揚又肆意,後來……”嘆了口氣,沒再說下去。
後來中了毒,身體垮了。可即便如今的修寧病弱,持弓策馬時,也有令人過目不忘的風姿,要是沒被奸人所害,不知是個多驚絕的人物。
彷彿聽見了昭昭心聲,何必說起了閒話:“你曉得我們家娘娘是誰吧?郡主要是身體康健,大約就像娘娘那樣。”
雲州偏遠,甚少聽見京中貴人們的傳聞,昭昭搖頭說不知。
何必一拍大腿:“我家娘娘就是開國八公之一安國公言平的女兒……”避尊者諱,他湊近昭昭小聲說:“言宗憐。”
昭昭眼睛驟然亮起來,修寧的娘竟是她從小到大在說書攤子上聽慣了的人物?
尋常王公貴族都不容民間胡亂編排,只有這位娘娘是個例外,她不怕別人議論她的是非短長,就像天上的鷹不怕被人指點。說書攤子上,她是頭一位活生生的顯貴。
昭昭還記得幼時與小多攀在樹叉上,眼巴巴地等著說書先生將醒木一拍,高喝一聲‘學就西川八陣圖,鴛鴦袖裡握兵符’,隨後說起言宗憐自小被安國公帶在身邊教養,年少時隨父平叛,後又被先帝封候,賜碧血寶劍。
許是她的光芒過於耀眼,竟沒人在意她最終嫁了誰。偶爾有人問起,說書先生也只講個模糊的故事應對,算是給這位巾幗的生平留白收尾:
很多年前,寧王還是皇子,見兵部的老頭兒們從西洋搞來了火槍,便要了一把,廣發告示重金懸賞,說要跟京中箭術最好的人比試。
寧王射術超群,無人敢應。志得意滿之際,卻見雨中一人持銀弓策馬而來,正是一襲白衣勝雪的言宗憐。
她說,比一場,輸的人往後都聽對方的令。
湛若水等的就是她,不容任何人踩在自己頭上的言家二小姐。他笑著說好,問怎麼比。
言宗憐戴上射箭的扳指,望向濛濛雨霧中的亭臺樓閣,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
她眉眼間俱是鋒芒盡顯的桀驁,定下規矩,就比誰殺的佛祖多。
兩人騎著一黑一白的馬,一人拿著火槍,一人拿著銀弓,射穿了京中十七座寺廟中被高高供起的佛祖的眉心。
敬佛者咒他們早晚遭殃,厭佛者祝他們長命百歲,說書人和看熱鬧的老百姓則把這樁風流事取了個俗名,叫鴛鴦滅佛。
如今被何必挑起前緣,既覺得湊巧,又替修寧感到可惜。見何必神情鬱郁,似有感傷,昭昭安慰道:“郡主棋藝精絕,即便不能像你家娘娘一樣上陣殺敵,坐陣後方,也會是天下一流的謀士。”
何必笑了笑:“那倒是,我家王爺也這麼說。”
這時,修逸過來了。昭昭旁邊還有張空竹榻,他要坐下,身後的瘦掌櫃惶恐道:“大人,這地方髒,您不妨等小的去搬張椅子來……”
“無妨。”修逸示意何必一眼,何必立馬起身,對瘦掌櫃道:“掌櫃的,您隨我來,門外運來了藥材,雨天怕潮,得趕緊清點入庫。”
瘦掌櫃連連道謝,與何必一起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