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裡最近亂糟糟,先是兩夥兵進城踏死了人,又是知府遭了刺殺,百姓們還沒回過神呢,這天日出時,東邊飄起了火燒雲,紅裡裹著金,好看煞人。
家家戶戶都跑到街上看,說今天的太陽可真有勁兒,瞧把天邊雲攪弄的,一會是虎一會是龍,在天上就鬥起來了。
等太陽爬到正空,城東忽然響起轟隆隆的悶響,幾十道煙花衝上了天,噗嗤噗嗤在紅雲裡炸開,半點光彩都顯不出來。百姓們正奇怪哪家富戶在糟踐東西,就見烏泱泱的救火兵推著水龍往徐府去。
敢情天邊的不是火燒雲,而是燒得旺旺的徐府;天上斗的也不是雲做的龍虎,而是不見首尾的貴人。
遠遠的,昭昭就看見雲州城上飄著紅雲,天彷彿快滴血,不是個好兆頭。棚車裡的難民們也瞧見了,他們扒著車沿,怯得像是出欄的牛羊,小聲問昭昭:“姑娘……你們當真是啥啥啥王府的?”
這些人躲進山裡時,寧王府還沒遷來。
昭昭望了眼前面那道身影,點頭說是,難民們還不放心:“姑娘,這馬上就要進城了,那倆小哥兒年紀輕輕的,能保咱們活路?”
猶豫了下,昭昭還是點頭。
難民們剛出虎狼窩,有些怵:“……領俺們幹啥去來著?”
“去官府,見判官,誰欺壓過你們,你們就告誰。”
難民們聽後,面露懼色:“要俺們親自上公堂露臉?”
昭昭沒料到他們會是這個反應:“你們是證人,自然得上公堂。”
此話一出,立馬有個女人抱著孩子從棚車裡跳出來,跌在地上摔得孩子哇哇哭,她顧不得許多,爬起來就跑,一溜煙就不見了。
昭昭懵了,護在兩旁的侍衛也懵了,他們不懂那女人的心思,可其他難民懂,從棚車裡鑽出來,烏烏泱泱地就要作鳥獸散。侍衛們將難民們圍住,不讓走,難民們抱成一團,就地坐著大哭。
走在前頭的修逸和何必打馬回來,難民們一見他倆,倒不哭了,齊聲求道:“軍爺,放俺們走吧!你們大官兒的事,俺們摻和不起啊!”
何必眉頭皺得老深:“你們家破人亡,躲追殺躲進深山裡,不都是拜那群狗官兒所賜?現在有人幫你們撐腰,怎麼反倒成了你們摻和不起?”
難民們紛紛說起顧忌,左不過就是怕被當刀使,用過就丟。
何必又是解釋,又是許諾,難民們依舊怕,他怒然質問道:“你們莫非不知道,徐逢把你們家人的屍體裝壇做法,埋進堤裡打生樁?你們若不出來喊冤,堤下的白骨如何重見天日,姓徐的畜生哪能遭到懲罰?”
聽了這話,難民們先是白了臉,再是跪地求饒:“軍爺,徐大人哪是俺們敢指認的?他朝中有人,黨羽無數,俺們得罪了他,不知要惹上多大麻煩!你們能保俺們一時,能保一世嗎?晌午的太陽還有照不到的地方呢!”
又嗚嗚咽咽哭起來:“至於慘死的家人,俺們更是沒辦法!把屍骨挖出來就得掘堤,動那大工程,河兩岸的幾萬人答應嗎?到時他們嫌俺們多事,要嚼了俺們,兩邊都是老百姓,你們幫誰?無論怎樣,俺們都在本地做不了人,待不下去了啊!”
末了,衝著修逸何必咚咚磕頭:“軍爺,得你們相救,俺們感激,可俺們幾番死裡逃生,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不想再往火坑跳啦!”
忙活大半月,竟落了這麼個下場,何必為自己不值,也為修逸不值。他心裡泛著酸,想問修逸怎麼辦,沒等他開口,一道孱弱的身影走了出來,端端地站直了。
“我知道大家害怕,不想攪入是非中。”昭昭頂著眾人哀求的目光,朗聲道:“是誰默默幫扶你們?在你們沒被逼成匪前,農具衣物種子都是從哪兒來的?”
難民們疑惑:“不是石大善人嗎?”
“他確實是個善人,可一個遭追殺的叛兵,哪有銀子買那麼多東西?”
“那是……”難民們望著昭昭,猜測著是誰出手相救,是這兩位軍爺?還是什麼王府?或是某個心存正義的大官兒?
結果昭昭冷冷一笑:“是個妓女,她拿自己的皮肉錢接濟你們!”
一石激起千層浪,難民們懵了,面面相覷,難以置信。
“她名叫王柳兒,家裡原本是林戶,和你們一樣遭了冤屈,她娘被活活打死在府衙,她爹就是領著你們去告狀的——”
還沒說完,有人震驚不已道:“是老王頭的女兒?”
林戶中不乏互相認識的熟人,有人以為王柳兒早已死去,有人不信她那麼傲的性子肯當妓女,有人好奇她為何悶聲做好事,不說隻言片語……尷尬羞愧的情緒融進空氣裡,噎得他們說不出半個字,老半天后,才有人問昭昭:“她如今身在哪裡?”
昭昭不語,眾人以為王柳兒還在當妓女,道:“小姑娘,她在教坊還是野樓子?咱們雖然怕官兒,但不是沒有良心,她幫過咱們,這恩不能不報……幾十個人合夥湊一湊,早晚能把她贖出來。”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昭昭依舊沉默,等這愧疚與感激攢得足夠多,昭昭才從懷裡掏出石剛給的荷包,字字如刀道:“石剛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