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
剛上完體育課,還沒打下課鈴,但全班一鬨而散爭著去食堂搶位置。
許佳怡也跟著佔位置去了,宋小檁則還有事先回教室。
路上,聽到前面有幾個女生正神神秘秘地聊著八卦“誒,你們聽說了嗎,那個叱吒南中的三班的段易丞之前在鳳尾村殺了人,因為他一早就認罪了,所以好像被判了刑,要坐好幾年的牢,他姑姑這會急得來學校求救人,已經在校長辦公室跪了一早上……”
什麼?阿美來了?
頓時,她心裡一緊,有些惶然又有些激動,仿若隱匿在雲中的光曉衝破了黑暗,終於可以離真相更近一步了,她立馬反了方向,加快腳步朝校長辦公室所在的樓層跑去。
一路馬不停蹄,在這寒冷的季節裡愣是熱出了滿頭的汗。
因為現在是下課時間,所以整棟樓層空無一人,寂靜得連腳步聲都格外空靈,上了樓後,蕭條冷清的迴廊外,唯有阿美一人跪在了辦公室門口,光是一個孤零的背影,就滄桑不已。
“阿姨。”
宋小檁一步一步走近,卻分外沉重。
阿美聽見聲音,茫然地抬起頭,視線定格在她的身上半晌,才回了神,著急地抹去臉頰上的淚痕,清了清嗓子“宋……宋同學,你怎麼來了?”
這個年近四十的女人,老淚縱橫,儘管抹掉了眼淚,可悲傷的表情卻無法抹去,她的黑眼圈很重,眼皮又腫又紅,就連眼角也多出了好幾條細紋,一頭未打理的黑髮凌亂,像好幾天沒睡、沒好好吃飯的模樣,一下蒼老了許多,姐姐的離世定然給她的打擊很大,而唯一的外甥又進了警局,恐是日日夜夜操心、日日夜夜輾轉於痛苦之中,得不到解脫。
“我聽說您來了,便想過來看看。”宋小檁慢慢蹲下身,“阿姨,節哀順變。”
阿美強忍住眼淚,眶裡早已哭得乾澀,“阿姐常與我說起,餘家的女人生來命苦,年少的我本不願信,可餘家女人的命真的好苦啊。”
“阿姨……”
驀地,她鼻尖一酸,驟然湧出的淚水肆意模糊了視野裡所能看到的全部景象,虛無縹緲,所有安慰的話在此刻都變得特別的蒼白無力,宛若一攤死水,再沒有半點波瀾。
“幾個月前,阿姐被查出胃癌晚期,她知道自己活不長了,其實這個世界又有什麼好眷念的呢,時常苦得讓人絕望,可是她捨不得阿丞啊,她比任何人都希望活下來陪在他的身邊,看他事業有成、看他娶妻生子、看他幸福美滿,但人哪裡能鬥得過癌症呢,像我們這種窮苦人,住院則家破人亡,不住院人亡家還在,阿姐只想在死前多給阿丞留些錢,她唯一牽掛的就是阿丞了。那段時間,肇事者陸錫文曾經來過一次,給了一張兩千萬的支票,這實在是一筆巨大的金額,但人可以窮卻不能失了志,阿姐本私心想留給阿丞,但他卻毅然決然地撕碎扔火坑裡去了,阿姐為此悲喜交加,她的兒子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可往後的日子裡,窮苦家的孩子定是無法像別人那樣一帆風順,他必然少不了要吃苦頭。”
阿美說得很輕,嗓音裡夾雜著哭過以後才有的澀啞,彷彿風中一抹頹敗的殘花,“阿姐一輩子都在苦日子裡度過,都沒過上幾天像樣的好生活,在這個團團圓圓、闔家歡樂的春節裡,大年三十這一天,她帶著滿心滿腔的不捨離開了這個世界,離開了我,也離開了她始終心心念念割捨不下的阿丞,她被癌症無情地奪走了生命,走時很痛苦。可那一天,阿丞沒有哭,他很冷靜,像一隻冷血的動物,但唯有那一雙充血的眼睛,和額前隱隱凸起的青筋,我知道這個孩子正在承受著生命當中所不能承受的疼痛,我很痛,可他比我還要痛。”
大年三十,屋外鞭炮齊鳴、煙花四盛,家家戶戶吃著團圓飯,電視機裡播放著嘻笑鬨鬧的春晚,而於那個古舊陰暗的巷子深處家徒四壁隨風搖搖欲墜的破屋裡,段易丞卻永遠失去了最愛的母親,這個世界是黑白兩色,從此萬家燈火再無一盞能照進他的心裡。
光是代入一下那場景,宋小檁都覺得萬分窒息。
更何況,他比所有人過得還要糟糕。
他所承受的痛苦,簡直難以想象,剛有了一束光,就被生生掐滅得不剩,本就生活在黑暗的地獄裡,又要墮入更深的地獄。
“阿姨,你先起來。”
阿美卻拒絕了她的攙扶,搖搖頭“不能,我不能起來,我必須要跪,不然阿丞就沒得救了,我怎對得起阿姐的在天之靈啊!”
“段易丞,他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我也不知道……”提起這件事,阿美淚流滿面,“按照鳳尾村的習俗,夫妻要葬在一起,落葉歸根,人死後也要回歸原本的土地才能轉世,下輩子投胎個好人家,於是在阿姐死後的第三天,我同阿丞回老家操辦後事去了。但有一天下午,阿丞說想到墳前看看,我知他想念阿姐,便由著他去了,可誰知這一去竟再也沒有回來。”
“阿丞消失了五天,我也整整找了五天,最後還是聽村裡的人說,他殺了人被警察抓走了,我一聽,嚇傻了,怎麼可能!阿丞絕不可能會殺人的!他不會的!我明白這孩子,他雖然是離經叛道了些,但骨子裡其實還是很善良的,殺人這種事絕對不可能的,可他被關押在局裡,那些人不讓我看他,我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呀,我走投無路了啊,我一個農村不識字的窮婦女,哪有什麼法子啊,我只能來學校求校長,求他救一救阿丞……”
“阿姨,學校救不了段易丞的。”
別說不能救,就算是能救,他們也不會救的,這群利益至上的人怎麼會去趟這渾水,更何況還是去救不相干的一個“壞學生”,完全沒有必要。
“可是我沒有辦法了啊,我只能這樣,我願意做牛做馬,哪怕是要我的命,只要能救阿丞,我死也願意……”
望著面前這個憔悴的女人,從模樣中望見了苦累半生的阿藍,又想起那個深陷進地獄的桀驁少年,最後,腦子裡獨獨剩下那座殘破的屋子,遠處是日落西斜,美好籠罩,而現實的人生卻苦不堪言,一幕一幕,宋小檁終究於心不忍——
“阿姨,你起來吧,段易丞……我來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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