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平微揚眉:“有事?”
裴夏看看旁邊那母子倆,又看看成平,沒說話。成平點點頭,扭頭對舒紅母親:“你二位先坐,”收回視線看裴夏:“你跟我過來。”
進得問詢室,成平將門關上,近前兩步,放低聲音問:“對這事還有什麼看法?不妨說說。”
“沒有,”裴夏搖一下頭,腦袋微垂,眼睛看著成平的官靴:“我對這件事情沒有別的看法,只是對你的處理方式有點不解。”
成平原地左右轉了兩步,再次站定,嘆氣道:“什麼,說來聽聽。”為趕快解決這件事,她火急火燎來回跑那麼長時間,不累是假的。
“我覺得你不應該就這樣輕易讓親屬把舒紅接回去。”中午時候,成平不在,她和神志恢複幾分清醒的舒紅聊了許多。
原來,舒紅是被逼瘋的。
舒紅是個姑娘家,十五歲在城中一家作坊裡謀得個小活計,收入平平,卻足夠餬口,家中父母安康,上頭有個哥哥。
這樣的生活平平靜靜進行了兩三年,眼瞅著到了說個婆家嫁過去的年紀,成了親,往後再給丈夫生幾個孩子,養兒育女,侍奉公婆,這本該是她以後平靜的人生。
直到她遇見了一個人,一個女人。
國朝允許同性成好時間不短,但男婚女嫁陰陽相合的思想也早已根植百姓心中千百年,府城之中情況或許好些,對鄉下人而言,倘哪家孩子相中同性,那簡直是人神共憤的事情。
不光當事人要面對街坊鄰裡怎樣的指手畫腳和閑言碎語,就連當事人的父母和家人,都會被淪為笑柄,走到哪裡都會被人戳著脊樑骨笑話。
舒紅在和對方相處兩年後,找了個機會和家人坦白,並表示想和那個女人成家過日子。
舒紅的父母不同意,以死逼她與心愛的女子分離,她兄長原本一樁已經說好了的親事,也因她的事而被女方悔親。
兄長已經二十六歲大齡,家中又清貧,好不容易說上一門親事,竟就這樣沒了,一怒之下的舒兄長在倒春寒的季節裡,將舒紅五花大綁,扔進了剛剛開冰的某碧林江支流。
父親為救女兒,縱身跳進河裡,不幸染病,沒多久撒手人寰。
母親指責她,兄長打罵她,是她害死了父親,她被關起來,她用筷子和手將關她的土屋挖出個洞,可當她用十個手指甲因挖土牆而全部崩掉的手拍開愛人家的大門時,裡面的人告訴她,她的愛人,已經嫁去了遙遠的南國,再也不會回來。
父親,愛人,死別,生離,舒紅病了,瘋病。
聽罷裴夏所言,成平搓把臉,強打起精神:“你想如何?”
“至少得和舒紅的母親和兄長聊一聊,”裴夏站在成平面前,道:“他們不該因此打罵舒紅,他們不該一味責備舒紅,他們應該帶舒紅去看病,而不是一把銅鎖將舒紅鎖在不見天日的黑屋子裡!”
“你看他們像是有錢看病的人麼?”成平眉心微壓,邁一步逼近裴夏,雙眼皮被疲憊勾勒得特別深刻,從裴夏的角度看過去,那雙平素溫和的墨眸,此刻銳利而冷硬。
“裴夏,”成平難得一次認真喚出裴夏名字,逆著光的臉上看不清神色,只剩下語氣微嘆:“安身立命何其艱難,生民都活在深不見底的泥潭子裡,日日痛苦掙紮著,片刻不敢停下,沒有人有功夫去管顧情情愛愛,那東西它既不能當飯吃,也不能當衣穿,更不值錢。”
裴夏挺直腰桿,唇齒相駁:“那舒紅就該遭受那樣的對待嗎?她明明沒有錯!”
“她有沒有錯重要麼?”成平語氣和平地反問一聲,一手叉腰,一手重重按太陽xue,不待裴夏回答,她又長長嘆了口氣:“她對錯與否不重要,這些事,你我說的不算。”
“誰說的算?”裴夏問。
成平平靜道:“國朝律法說的算,可你還能讓舒紅一紙訴狀,將母親和兄長告上有司衙門?你覺得舒紅會如此?錢財也說的算,錢財不僅能讓舒紅看好瘋病,還能讓舒紅有更多的方法、更好的途徑去處理她的事情,然而你覺得她是個富裕的人麼?”
“……”裴夏暫時沉默了。
她一直都知道成平是個活得現實之人,平時遠觀並未發現太大不妥,可當這現實真真實實放到她眼前時,她才發現它原來是這樣個血淋淋的模樣。
“好了,”成平伸出手,半空中停頓了一下,最後落在裴夏肩膀上,安撫般拍了拍:“叫親屬簽下結案書,這件事就這麼過去,目下已到當差時候,街上還有很多事情等著我們過去處理,裴夏。”
裴夏的視線抬起又落下,她無法確定成平伸過來的手,最初意圖究竟是想摸摸她的頭,還是拍拍她肩膀:“好吧,我知道了,我這就去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