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呀,照池,”步履匆匆的翟道石點頭受下成平的問禮,剛要和成平擦肩而過,忽一個急剎車停下腳步:“你們陳司沒點你去跟星月妓館的案子去了?”
成平行罷禮,一手握回刀柄上,一手垂於身側,視線微垂,頷首回道:“府臺令傳至都捕房,溫少司點三班四班出公務,差下領溫少司命將死者送回來醫工房。”
“如此,”翟道石點點頭,推了推架在鼻樑上的玳瑁眼鏡,沉吟道:“小裴在你那裡,學習的如何了?”
冷不丁經翟道石這樣一問,成平才猛然想起樓正興曾給自己說過的事情,裴夏是翟道石直屬手下,嫡親嫡親的親徒弟,雖暫時沒有職位在身上,但終歸是和琚少賢一個等級的人物,放眼整個醫工所,若當真排資論輩起來,裴夏絕對是僅次於琚少賢的人物。
即便這位人物如今還混跡在區區都捕房裡,給成平這樣一個無有職位無有頭銜無有地位的三無人員當學徒,但終究掩蓋不了人家是大能親徒弟的事實。
不知怎的,成平心中忽生出幾分難以形容的滋味來,頓了頓,她撿出幾句中規中矩的好聽話回給翟道石:“裴醫工勤奮好學,做事踏實認真,很是可以,不過因裴醫工辦差太認真,故而做事效率上有待提高。”
翟道石聽罷,看著成平語重心長道:“如此固然穩妥,卻也莫要囿於已有的小圈子,幹咱們這一行,從來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唯有把眼光放遠,才能更好地往前走。”
“……是,”成平心中一個激靈,直覺翟道石明面上在說裴夏,其實也在暗中提醒自己莫要狂妄自大——她在第三班混得如魚得水,自省確實有幾分自大之嫌,忙不疊再次抱拳行禮:“差下謹記於心,多謝指揮提點。”
“當不得一句提點,你好好待小裴就是。”翟道石總是習慣性地把玳瑁眼鏡往上推,扔下這句語焉不詳的話,人就邁步進了醫工所。
對於那些不值得上心的事,成平向來懶得動腦子去琢磨,待從醫工所回到都捕房,懶得動腦子的人才反應過來哪裡不對勁。
——翟道石說讓自己好好待裴夏,翟道石為何忽然說這樣的話?他這話是另有深意,還是僅僅順嘴一說?好好待裴夏……又是什麼意思?
命案偵辦不是巡警戒備那樣簡單的武力配置,亦不是疫病防控那種你死我活的直來直去,偵辦命案時武侯公差要打交道的是人,更是人心,又因牽扯人心,事情一下子就複雜起來。
驗屍也不是件簡單的事,醫工房裡能獨當一面的仵作本就只有琚少賢一個,此番待檢驗的屍體還不止一具,溫離樓那邊在和死者親屬交涉的事情上出了點問題,以至於最後一具屍體剖驗完畢,時間已到暮食後。
成平回都捕房忙文書公務,叫她百思不得其解的裴夏則在醫工房待了一整日。
裴夏雖是翟道石收進醫工所的徒弟,但資格和經驗實在缺乏的甚,奈何醫工房缺人手,琚少賢便留她在剖驗公務中充當第四助。
所謂第四助手,其實也就是在主剖仵作在剖驗時給大家打打雜,比如說端個水,照個明,幫文吏仵作研研墨,給門外為死者準備的銅盆裡添把黍稷梗,可到底在驗屍的地方裡裡外外跑了整日,身上染上濃重血腥味,即便離開前過了燒醋,又用仵作特製皂幾遍沐浴洗漱,卻還是覺得沒能去掉那身血腥味,飯後下職,她幹脆沒回差舍。
她回了家。
母親年前就已經帶著弟弟認祖歸宗,搬進了人人嚮往的朱門大院,裴夏開鎖進門,不過兩旬餘沒人住,以往溫馨整潔的小院子已顯荒蕪。
角落裡靠牆而搭的鵝窩裡一片亂糟糟,窩門敞開著,還掉了一個軸,夜風稍微再大點搞不好就能給它徹底吹掉,給鵝喝水吃食的陶瓷飯盆遠遠滾落,倒扣在地上,沿牆靠著的那排細竹竿也都散落在地,入目所有景象無一不在訴說著,那日的大鵝,是如何被人暴力抓走,暴力殺掉。
那些人聽從母親命令,當著她的面,殺死了她從小養到大的大鵝,因為母親和她發生了爭吵,耽為她入契的事。
“夏夏?夏夏你回來了啊!”鄰居阿婆出來搬柴禾,隔著低矮的土牆看見孤零零站在院子裡的裴夏,忙邁步過來,扒著牆招手:“吃黑來飯沒?我剛做好飯,快過來,回來家裡吃飯了!你真的是,好久都沒回來過了!”
“阿婆……”阿婆一如既往的熱情讓裴夏開口就哽咽了聲音,忍著眼中酸澀,她走過來與鄰居阿婆說話,分明強顏歡笑:“我在公府吃過了的,小羊弟弟還沒回來?”
提起唯一的孫子,鄰居阿婆笑吟吟擺手道:“沒呢,他今日當半個夜差,不回來吃黑來飯,就我和你阿翁在家,”
說罷,阿婆忽然想起什麼,食指點點太陽xue,道:“人老記性不好,險些忘記——你娘和弟弟搬走了,把家裡東西賣的賣扔的扔,你弟弟離開前,將一個木箱子託給了小羊,說是你回來的話交給你。”
阿婆家,小羊弟弟的屋子裡,裴夏開啟弟弟留給的箱子,眼淚奪眶而出。
沒想到弟弟能在母親的盛怒之下幫她留下這些東西,箱子裡有她日常穿的衣物,攢錢買的書籍,玩具等物,還有一封信。
從弟弟的信中得知,母親已賣掉他們住了二十多年的家,買家是外地人,過完年二三月就會舉家搬過來住。
箱子暫留阿婆家,裴夏辭別阿婆,渾渾噩噩走在街上,耳邊往來盡是歆陽繁華街市的喧囂熱鬧,她卻不知要往哪裡走,更也不知走了多遠。
直到眼前朦朦朧朧出現一個腰佩橫刀的公差,以及公差身後兩個亮堂堂的門下燈,裴夏忽然意識到,她無家可歸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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