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對於裴夏此刻的矛盾糾結,成平竟然生出幾分感同身受的慨嘆,遂在裴夏猶豫時接話道:“昨日夜裡陳司給大家敬酒你還記得不?”
“記得。”昨日夜裡酒宴,新帶三班沒多久的陳司捏著酒杯挨個和大家幹杯,親切得沒有丁點大官爺的架子,裴夏對此倍感驚詫。
成平翻身躺平,問:“那你可有注意到,陳司是如何評價其他人的,又是如何評價我和你的?”
“當然記得。”那是裴夏第一次被誇,雖只是被一句話匆匆帶過,但她也是為此高興了好一會兒呢。
陳司誇她:“小裴也很不錯!”
成平卻比裴夏心思細膩很多:“陳司對其他人表達的意思,總結起來只有一個——在這裡好好幹,大家前途不可限量!可輪到我時,就變成了另一句——‘小姑娘能幹’,這裡面的意思,想來你也聽的出來。”
成平確實能幹,昨夜酒宴上,陳司誇獎小成能幹時,就連只和成平接觸過沒幾次的溫離樓都忍不住誇道:“三班眾提起小成都是豎大拇指,說明什麼?說明小成人品一等佳啊!”
木訥如成平,面對上官們突如其來的稱贊不知所措,她聽了只會個笑而不語,甚至連基本的場面話都沒有。
實際上,成平深知自己在公差這條道路上,再努力也幹不出能讓上官滿意的成績來,想通一件事,女公差即便付出比男公差多千百倍的努力,把事情做得再盡善盡美,到頭來得到的也不過是上官給予的一句肯定,至於升官加錢,那多是男公差的“權利”女公差基本屬於想都甭想。
她承認,公差這份差事上男女的確差別很大,很多活計需得靠男公差出力氣幹,沖在最前面跟兇神惡煞的兇徒賊匪拼命的,基本上也都是男公差,可如果說承認不公才是最大的公平,那麼努力、心血、汗水、取捨諸如此類的東西,女子要付出多少,才能得到去跨越那些鴻溝,和男子相提並論的資格?
看待這些事情不是成平上綱上線,她只是,幹到如今,多少有些灰心喪氣,她所有努力皆不是為升官,可她的俸祿也沒有因為她的能幹而漲上去半個錢。
所有的不服輸和咬牙堅持,甚至公務比男人優秀,到頭來不過換得上官一句“真能幹”的肯定。
這事兒你換到個男公差身上試試?丫立馬能給你撂挑子走人,嘿,爺不伺候你了!
可是女公差不敢,若非實在迫不得已,女子輕易不會扔下這個飯碗,就像成平。
她真心實意在這裡幹了兩年整——這個新的緝安司也才建立兩年零七個月,她積累的人脈關系,賴以謀生的本事技巧都依附在歆陽緝安司,倘她從這裡離開,去別個新地方謀生,她需要從零開始,需要重新建立人際關系,重新學習謀生技能——或者說這些都不是問題,最難的是離開這裡後她若想再尋到個可心的活計,難上加難。
世道如此,一朝離開公門,女子再出去謀討生活時,連是否已成親是否已生孩子這樣的事情,都要被東家嚴格寫進僱傭契約書裡加以約束的。
倘女子未婚或者已婚有子,東家會考慮你結婚以後會否常因家中瑣事或者子女之事而請假,倘女子已婚未生子,東家則要考慮你十月懷胎、産後休養等事情,如此下來,聘個女子遠遠不如聘個男子來的劃算。
沒哪個東家願意看見自己花錢僱來幹活的人,天天耽為家事孩子而向自己請假,東家花錢培養夥計,唯一目的不過是讓夥計給自己創造更大的利益,僱傭女子做工,算下來得不償失。
裴夏聽了,似乎能明白成平心中意思,低聲道:“我明白,公門用人,重男輕女。”
“我也並非是在向你抱怨,”成平沉吟片刻,語速放慢,盡可能清晰準確地表達自己的意思:“我只是想說,其實很多事情我們是無法改變他前進的方向,就像歷史洪流滾滾向前,我們這樣微不足道的人委實恆河沙數,所以當奮力一搏……”
“哎呀!錯了。”成平兩手搓臉,她似乎又表達錯意思了,只好半路改變形容道:“螻蟻一生微不足道,但縱使逆風爬上半步,想來那也是好的,沒有遺憾的……”
說到這裡,話語稍微頓住,成平自嘲道:“我自個兒的日子尚不曾過明白一二,此刻勸你自然是沒有底氣,我只是想說,想說……”
表達到這裡,實在是詞窮。
“我明白,我明白你想說的是什麼,”裴夏把被子擁到下巴上,瞧著成平側臉:“我正在為自己想要的生活爭取著,只是我的時間所剩不多。”
這話說的,乍聽有幾分歧義,成平想了想,基本可以確定裴夏性命無虞,遂問:“你們城裡姑娘,若實在覓不見如意郎君,不是也可以抹去花鈿做契姐兒?”
在歆陽當差兩年,小成公差也沒少接觸過男男女女那些事。
“自然可以,”裴夏笑起來,隔著半臂遠距離似嗔非嗔拍了成平肩頭一下:“相處這麼久,你難道就沒發現,我額心上從沒畫過花鈿?”
“唔,”成平還當真不曾發現這個,食指側邊颳著眼眶道:“女武侯公差們當值按規定不能繪花鈿,故而我,我實在不曾留意過,抱歉。”
“我母親那日夜裡來司裡找我,正是因為知道了我已入契,做了契姐兒。”說到這裡,裴夏頗為無奈。
“你……”成平正要說什麼,炕尾“咣當!”一聲清脆響,醒時鐘銅珠掉進銅碗裡,當差時間到了。
“晚上回來再聊吧。”成平用力搓把臉,掀被子起床,往腳上蹬靴子時又問裴夏:“你下午還去醫工房幹活?”
“不去了,”裴夏同樣坐在炕邊往腳上蹬靴子:“我下午回咱們班,還請師父分派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