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勁勉確實是個不錯的男人,”成平低低笑出聲,笑罷,拇指和食指用力按了兩下眼角:“……我也不是個什麼有格局有胸懷的人,卻也不想看到好人受欺負,你知道他為何離開麼?”
“為何?”裴夏將靠外的胳膊枕到頭下面,扭過臉來看成平,月光從窗入,她卻看不清楚這人的側臉。
“他是被逼走的,”成平輕輕嘆息:“因為他幹活不會偷奸耍滑,公務不會欺上瞞下,做人不會左右逢源,做事不會損人利己,所以,他被逼走了,被這惡心人的地方逼走了,你知道他離開前給我說什麼麼?”
“什麼?”
“‘成平吶,幹活不要太老實,在這世道上活著,你的善良好心多是旁人欺負你的依憑,還有,小樓那人心思太深,你太好騙,日後當差,多長倆心眼。’”
平心而論,張勁勉交代成平的話,還是比較符合成平的,裴夏微蹙的眉心小有一鬆,臉上浮起淺淺笑意,卻難掩疑惑和好奇:“他為何要給你說這些,樓總不是你的師父麼,他騙你了?”
“沒有,”成平搖一下頭,須臾,又低低喃道:“我不知道……”
裴夏察覺不對,手肘撞了下成平:“你今夜,怎麼會突然感嘆起這個?自我認識你以來,你不是個愛傷感的人。”
“白日裡,樓總來信了,”成平重新閉上眼,疲憊縈繞周身:“信上說,他又新找了個緝安司,出年後會離開歆陽緝安司,他先去那邊幹幾個月試試,如果待遇什麼都可以,會讓我也轉過去。”
“轉過去”,簡簡單單三個字,卻說明樓正興新找的緝安司還是在瓏川,還是歸瓏川府管轄,是以發生人事變動時,只是將關系轉過去即可。
“新找的地方可能離家近點,至少比這裡離家近。”成平屈起一條腿,左右晃晃活動了活動,又伸直放下。
去年秋,她參加一場坍塌救援,不慎被砸傷膝蓋,留下點後遺,伸直久了會疼,彎曲久了會疼,站久了會疼,坐久了也會疼。
“你也要離開了?”裴夏翻身坐起來,手掌撐在炕上,低頭看成平。
成平“嗯”出聲:“過完年我二十六歲,年紀已很是不小,況父母也春秋漸高,我該回家去了,”
說著,她長長嘆了口氣,還似乎笑了一下,幾分自嘲,幾分無奈,藏在心宇深處,萬不敢叫人知去絲毫:“以後不想不這麼下力氣了,太累,回家去找個能餬口的活計幹,再就近尋個婆家,以後的日子,便以贍養父母、生育子女為主了,老這樣離家百裡,終究不是個事兒。”
“可是……”裴夏拽住成平腰帶附近的衣物,一些話分明呼之欲出,到嘴邊又被生生咽回去,拽著公服的手有些顫抖:“是啊,年紀到了,就該成家的,男婚女嫁,自古的道理。”
冥冥之中,裴夏覺得成平知道點什麼,不然這人為何無緣無故跟她說這些?她本來不是想和成平說這些的,她被成平帶跑了話題!
別看成平平時沉默少言,而且說話大多時候非常委婉,實際上,裴夏清楚,除了尋常與同僚開玩笑,成平說出的幾乎每一句話聽起來都那樣簡單,同時又那樣別有深意。
成平確實不撒謊有一說一,班裡人都說成平年輕,沒經歷過世道,心思單純,可只有裴夏知道,不是成平心思單純,而是那些人腦子不夠用,根本聽不懂成平真正在說什麼。
成平的心思之深,是樓正興都願意護著七分的。
還記得此前文首釗巡查疫區,翟道石痛罵成平吃屎麼?
樓正興此人年紀輕輕便做到總都頭之位,其特點之一就是做事認真甚至較真,眼看著新上官文首釗要下來巡查,他當真會把成平沒多餘精力收拾好的一號屋舍扔著不管?
他早就和鄭毅安排好了的,那日,他一邊讓文首釗從十號屋舍倒著開始檢查,一邊派人抓緊時間把一號屋舍收拾好,時間來得及。
只是他萬萬沒料到,才來第三班當差不到一個月的原公差,因為幹活拖沓而曾經被成平說過兩句的原公差,竟會趁此機會給成平使絆子!
第三班班眾公務當差向來光明磊落,公私分明,從沒出過公報私仇的事情,樓正興措手不及。
可即便沒釘窗戶的事足夠氣頭上的文首釗當場把成平辭退,樓正興還是把徒弟成平給保了下來,不惜動用和巡檢少司溫離樓的兄弟情份,也把成平完好無損給護了下來。
最後,離開第三班離開歆陽緝安司的人,不是成平,反而是那姓原的公差,大家都以為原公差是不想幹了自己主動辭職的,其實不然,是拿有原公差錯處的書吏房找到原公差,讓他自己主動辭職的。
緝安司人事之事歸歆陽公府書吏房管,公府書吏房這樣做,可保兩方都體面。
這件事裡,成平不曾用過絲毫心思詭計,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險些被文首釗當場辭退,但從後來有關這件事的只言片語中,成平知道了是樓正興保下的自己,。
只言片語便能推測出事情一二原貌,這樣的人何其聰明,而這樣聰明的人,又怎屑於用什麼陰謀詭計,這樣坦蕩的人,此刻又怎會無緣無故和裴夏聊家長裡短?
成平必定是……知道了什麼!
這一刻,沮喪,迷惘,忐忑,緊張,以及期待等每一項都能讓人頓時大起大浮的情緒瞬間攪成一處,在裴夏胸腔裡橫沖直撞。
“我娘已經走了,”裴夏壓低聲音,松開了拽著成平衣袍的手:“回去睡吧。”
成平起身下炕,隨便拍拍衣袍,道:“不了,忘記告訴你,我還要去鋪子頂老朱的後半夜,時候不早,先走了。”
有些東西,不說開時,興許總還有退路。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閱讀。
有人在看請留個言或扣1,我需要點堅持下去的動力捂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