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發生了太多的事,我最深的感覺就是——不管你皇子王孫,還是國之肱骨,那個高高在上的皇帝一揮手或者一句話就可以讓你死無葬身之地,甚至殃及後人。
皇子王孫指的就是前廢太子楊勇的兒子們了,除了勉強被荀一撿回了半條命的楊恪——或者現在已經叫唐臨了,其他的皇子全部被處死。至於國之肱骨,楊素算不上,而且他可以說是位極人臣,他的兒子們個個都封官加爵,楊玄感如今襲著楚國公的爵位,做著鴻臚卿的官,顯赫一時。
和楊素比起來,真正的肱骨之臣齊國公高熲,下場則要慘淡的多。
他是因為誹謗朝廷獲罪的,除了他之外,因為誹謗朝廷而獲罪的人,還有賀若弼和宇文弼。
直接原因是楊廣在榆林郡接見啟民可汗這件事。我並沒有被柴紹慫恿著跟去看熱鬧,楊廣接待突厥人的宏大場面都是柴紹回大興城後講給我聽的。
據說楊廣還沒有到達榆林郡的時候,啟民可汗攝於大隋的威勢,居然親自除草,在榆林到突厥牙帳一帶開出了一條長達三千里的路。楊廣自然十分開心。
楊廣為了在周邊部族中耀武揚威,命人造了一個帳篷,或者說是一輛車——就是一個可以移動的帳篷,裝飾華貴,可以容納千人,楊廣就是用這個帳篷來接待啟民可汗的。除此之外,楊廣在接見啟民可汗的時候送了他很多禮物,不但送給啟民可汗,還送給啟民可汗部下的小首領,這在高熲等人的眼裡無疑是助長突厥部族的貪婪慾望和囂張氣焰,但是楊廣並不在乎。
相反,他大概認為朝廷中的這些元老大臣處處與他作對。高熲從他是晉王的時候就堅定不移地反對廢長立幼,賀若弼則自恃軍功甚至在楊廣面前與他分庭抗禮,至於宇文弼,和高熲賀若弼一樣,經常私下議論楊廣的是非——楊廣巡視榆林郡不久,就在北邊徵發民夫修築了一條長城,規模也並不大,但宇文弼就直接指出現在根本不適合再徵民夫,因為此前一直延續到現在的大興土木的工程已經耗費了帝國太多的人力。
宇文弼說得一點都沒錯,正是因為他說的不錯,所以和高熲、賀若弼一起被殺了。
他們三位都是朝廷重臣,一起被殺的結果,就是導致朝野震盪,一時間街頭巷尾都在議論動盪的朝廷局勢,大多數人甚至並不相信這竟然是真的。
然而不但這件事是真的,其影響仍然在繼續,楊廣一面繼續對周邊部落炫耀武力,一面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將朝廷中凡是他看不順眼的人都清理了一遍,包括左僕射兼上將軍的蘇威。
就連蕭皇后的弟弟內史令蕭琮也未能倖免,蕭琮本來對朝廷中的事根本沒什麼心思過問,但就因為他與賀若弼關係好,就被罷了官。連他都被罷了官,我不禁替姐姐聿如感到擔憂,因為蕭琮的兄弟蕭瑀正是聿如的夫家,據我所知,蕭瑀比蕭琮的脾氣要火爆多了,看見不順眼的事就要說,楊廣如此行事他肯定私下議論好幾回了,所幸的是,這件事沒有牽連到蕭瑀。
這年大興城的秋天格外蕭索,當得知高熲賀若弼宇文弼三人被殺的訊息後,老爹把自己關在書房裡,整整一天都沒有出來。
直到晚上,他仍然沒有出來,只是叫許世緒將我叫到書房去。
書房中擺著一張棋盤,不是空的,上面已經落了子。
我並沒有多看就知道這個棋局是我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為青釭閣擺下的,那時候我在這個世界上毫無目的,唯一的希望是我自己給自己的,那時候我並不瞭解若修的心意,卻強迫她成為了我的守護物件,為我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找到了最初的價值。
但現在我根本就已經不需要這個局了,青釭閣的危機早在幾年前就已經被證明來自內部,製造危機的人已經死了,這盤棋已經下完了。
但是老爹顯然不這麼想。他讓我到棋盤對面坐下,然後緩緩道:“建成,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
我愣了一下,這不是《論語·八佾》中魯定公問孔夫子的話嗎?
我想了想,正色答道:“父親,‘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這是夫子的回答。”
老爹笑了笑,笑中帶著一絲淒涼,接著又道:“你的回答呢?倘若君不君,當如何?”
我想了想,道:“那就只好臣不臣了。”
老爹盯著我看了好久,才面帶慍色道:“張先生教你的?”
我道:“並不是。父親,《呂覽》中言‘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惟有德者居之’,天子失德,有德者為何不能取而代之?”
老爹的神情突然變得詭異起來,問道:“這是蕭先生教你的?”
我想到早就離開唐國公府的蕭老頭,道:“也不是。”
老爹閉上眼沉思了一會兒,再次睜開眼的時候神情和之前都有點不同了,他嘆了一口氣,道:“齊國公對為父曾有提攜之恩,如今一朝身死……哎。”
我道:“楊……皇上如此屠戮大臣,朝臣人人自危,父親身在朝外看來是一樁幸事。可是父親,倘若您也伴駕出行,會如他們一樣勸諫皇上嗎?”
老爹想了想,又搖頭道:“恐怕不會。”話語中充滿了無奈。
不知道為什麼,我對老爹的這個回答有點失望,雖然他如果給出肯定的回答我也不會太開心。
這種兩難的境地大概就是朝中很多大臣所面臨的困境,高熲宇文弼一類的人,選擇了勸諫,成全自己的名節卻付出了太大的代價。而宇文述一類的人,則一味逢迎,至少現在來看,他活得很好。
我又想起很久之前老爹說過他想做一個坦蕩無欺的人,卻不知道他做出這種選擇究竟會不會不安。
我問道:“父親,身為臣子,君王失道而不勸諫,是否有違臣節?”
老爹看著棋盤,又搖了搖頭。我從來沒有見到老爹這樣頹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