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夢尋卡爾克薩
“我”,或者說亨特的自我意識覺醒,並沒有帶來類似於雙重人格的精神症狀。現在可以回到早先的一個問題了:為什麼我在夢境中花了很長時間才知道,自己的名字叫亨特?因為此前——我的意思是在妮娜寫那封信之前,夢境中的我並沒有想過要用某個名字來指代自己。
我仍然可以在某些夜晚進入夢境世界,成為亨特,但那些情迷意亂的思緒已經影響不了我了。這真的很奇怪。在夢裡的時候,我叫亨特。我的記憶告訴我,我曾經在假期多次流連於馬布賽特河畔的廢棄花園,在那些每年更替卻又好似永恆不變的植被之間沉思,在黃昏中,在秋風中默默地注視著花朵凋謝的廢棄花壇。但回憶這些經驗並沒有在我的心智中喚起對應的情感。
然而在當時,夢醒後的我的注意力,卻集中在另一些由這幾段記憶所帶來的,某種更為晦澀難懂且令人不安的暗示上。
或許是作為現實中的我那平淡無奇的生活的一種補償,我曾在夜晚漫步於伍德福德這個奇怪、古老而且不屬於我所處的世界的城鎮裡,遊蕩在某些位於隔絕現實與幻夢的不可知境界線彼岸、可愛而又不可思議的花園中[2]。我能感覺到這種愜意的自由,但又難以確定這究竟是夢境世界的“我”的真實經歷,抑或是另一個奇妙的夢。
啊,多可笑!我竟然在懷疑夢境中的經歷是另一個夢!
在幾次我的理性思維保持的較好的時候,我對這個世界的細微之處進行了考察。儘管沒有粒子物理之類的東西,我仍然藉助顯微鏡觀察了收藏在學院的標本,以及我隨意拾取的樹葉和蟲子屍體。我特地選擇了中學生物課不會涉及到的那些物種,並且驚訝地發現那裡邊的細節是如此的豐富多彩,而遵循的生物學定律又是那麼的不合常理。
我開始懷疑——以更加嚴密的思考方式——這個世界是否是真實存在的。現實中的作為人類的我絕對不可能用大腦計算如此龐大的資訊量,我想恐怕連一方通行那樣的虛構角色都做不到;而倘若認為那是某種實時動態生成演算法,那一定是我所知道的最強大的演算法。
缸中之腦?駭客帝國?這些無法被科學正規化所驗證的假設並沒有阻止我繼續做夢。學院裡的知識和技藝依舊在夢醒時分被遺忘——準確地說,我想它們僅僅被記錄在亨特的思維器官中。隨後不久,現實中的我迷上了名為英雄聯盟的網路遊戲,每個週末都和好友杜沐玩得不亦樂乎,再加上對熱血網路文學的興趣產生,探索夢境世界真相的工作也因此被擱置了。
這段時間裡,新的夢境留下的記憶愈加模糊。我當時並沒有留心這個問題,直到我即將離開我的初中母校時,我才猛然驚覺,並在極度的懊惱和悔恨中將早年的夢境一併記錄下來,以備不測。我開始學習冥想,調整入睡的時間,逐漸回到一年多前的狀態。進入亨特所在的夢境世界仍然是一件需要運氣的事情,我無法保證在哪一次入睡時一定能做到。也就是從這時候起,甦醒後的我察覺到某種更為晦澀難懂且令人不安的暗示。
最初的端倪出現在某次花園追憶的時候。那時候我獨自漫步在黃昏下,不知怎地想起和妮娜並肩漫步在河堤的人行道上的情景。夕陽斜斜地照在我背後,在身前的地面拖出長長的影子。我想象著我和女孩的影子在日落西山中愈來愈模糊,直至融合為一體,再也分不清彼此,儘管實際上身邊什麼也沒有。
廢棄的花園十分荒涼,似乎自我倆之後就再也沒有別的孩子來這裡玩耍。我記得,在這邊的一個小花園裡,長著一棵接骨木樹;在稍遠處的另一個小花園裡長著一棵老柳樹。這景色從未像現在一樣讓我感到親切,卻也不曾像現在一樣讓我感到陰冷。從前穿過黑穗醋栗和醋栗叢,位於接骨木樹和蕨類植物間隙的草坪,還有那躺下後可以聞到野花芳香與青草溼潤氣味的柳樹下的樹蔭,在我眼裡是如此的幽深詭異,既突兀而又不失和諧。
就在這時,地平線上已然模糊不可見的夕陽似乎跳動了一下,整個天空一下子就變得暗淡幽深。我忽然有一種抬頭仰望的悸動,並且立刻遵循著它如是做了。一輪圓月高掛夜空,數不清的星星在現實世界中難得一見的清澈天幕上閃爍。不對,記憶似乎出現了問題。我看見了從來都不曾知道的東西,其他的世界與其他的星系……黑暗……星辰看起來好像是黑色的,而將我籠罩的黑暗看起來好像是光[3]。
我大叫一聲,也許是對未知事物的恐懼,也許是對心之所向的喜悅,總之某種過於強烈的情感令我的每根神經都感到刺痛。隨後我驚醒在現實世界的床鋪上,渾身都是冷汗。
在這之後的數次夢境中,我都以類似的方式驚醒,而陷入休眠的理智卻不足以支撐我從中找到現象背後的本質——至少是某些導致事情發生的原因。直到七個月後的某一天,我帶著幾乎等同於清醒時的理智進入這個世界,我才終於將自己的探索推進到下一個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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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我剛從學院畢業,在決定動身前往安德雷斯公國之前,我突然有種想到森林裡看看的念頭。第二天上午,我離開家中,穿過因交易日而變得熱鬧的集市,沿著熟悉的道路往郊外走去。人群的喧囂很快便被我拋在了身後,隨著我越走越遠,人聲漸稀,最後的那一丁點終於是淹沒在荒野所獨有的寂靜之中。
路面開始變得破舊,兩側的植被茂盛而濃密,最後延伸到森林深處的只有一條小徑。崎嶇不平的地面和裸露在外的樹根岩石給我的行進帶來了不少困擾,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選擇好每一個落腳點。今天是陰天,本就虛弱的陽光在穿越了茂密的樹冠後所剩無幾,幽暗的林子裡比往日更覺寒氣逼人。
層層障障的高大喬木和灌木沆瀣一氣,構成了脆弱的凡人所不可逾越的無形壁障。我突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腳下那條人跡罕至的小路有了屬於自己的生命與意識,在這些枝椏與樹葉組成的迷宮中以它那獨特的、人類所無法理解的心智歡快地穿梭遊走,將行走其上的滿懷好奇的我引向未知的世界。
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裡感到有點慌亂。這條路我應該很熟悉才對,從兒時和妮娜一起來,到分別後獨自漫步在林間,無論如何我都不應該產生某種陌生的感覺。更奇怪的是,眼前這些在現實世界中難得一見的荒野景色並沒有讓我感到絲毫的放鬆;相反,它在我的心靈中喚起某種難以琢磨的情感,讓我覺得自己正在變得越來越渺小,而四周枝繁葉茂的橡樹、榛樹和花楸樹卻在扭曲中變得越來越高大。
我感到有些頭暈,循著記憶中的路線向林間的空地走去——那裡同時也是我和妮娜的“秘密基地”。大腦好像有點供血不足,我的視野偶爾會變得模糊。我走的太深了,已經來不及回頭,儘管身體的異常出乎意料,我的理智還是提醒我必須走到那兒,好好休息一陣,否則倒在這寂寥無人的樹林裡,誰也不能來救我。我扶著樹幹跌跌撞撞地前行,最後在四肢發軟、感覺神志快要被吞噬掉的時候,我抵達了那處空地。
在眼前的視野徹底湮沒在黑暗中前,我找到了以前休息用的,用樹皮和乾草搭建的床鋪。去年的乾草散發出一股黴味,但我已經沒有精力去更換新的了,只是一股腦地摔倒在上邊。在眼皮完全合上的前一刻,陽光在某種鏡面上的反射光照進了我的眼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