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逐風不適應被許多人長久注視,因而只是往銅碗裡象徵性地放了一枚銅錢,便幽幽地隱在摩肩接踵的人裡,看他面不改色,毫不怯場地吹奏,還鼓勵著孩子同他一起數節拍。
他起先只是坐在高聳的臺階上,後來也許是覺得使不上勁,便起身站起來。
曲子胡亂編排著,前半段恰如醉裡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何等波瀾壯闊!而“了卻君王生前身後名”後,卻緊緊接上了一句“木蘭不用尚書郎,原馳千裡足,送兒還故鄉”,混亂連篇,不知所謂。因而被笛聲吸引而來的人紛紛面露枯色,長噓一道,喝了一聲倒彩,便各自散去,回往被打斷前原本的歸途,各走各的路。
陸揚也不遺憾,把笛子吹了吹塞進懷裡,要去收分文未得的碗,一手卻更快,又向裡放了一枚。
他笑罵道:“敗家啊敗家。”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是有俸祿的?更何況笛聲不錯,我樂意。”魏逐風躊躇片刻,替畏首畏尾、誠惶誠恐的小陸揚問,“站在眾人視野裡,會感到緊張嗎?”
陸揚說:“已經不會了。”他頓了頓,露出個壞笑來:“下次帶你一起。”
“拒絕。”
他哈哈大笑,忽而感受到遠遠的一道視線,凝神回身去找,那視線竟已不知不覺消失了。
是一道溫和、殷切、充滿渴望的目光,烤得陸揚生出一陣由心底而發,不知所措的灼熱。
他下了論斷:“有人在看我,但不是惡意。”是不知如何回報。
魏逐風順著目光看向書塾門口:“那是誰?”
感謝他們幫忙做作業的小孩驚喜地說:“那是我們家的賬房先生,每日來接我下學的。”
“他身上為何掛了那樣多東西?”陸揚目光難以挪開,莫名蹲下,用孩子的身高和視角去默默觀望。
“我還好,剛剛上書塾的小朋友裡,有的特別想家,剛開學的幾日裡一看到門口的牌匾就總是哭。他就掛了許多紅色的剪紙小像,誰哭就送誰一枚。楊叔對小孩特別好,從來不發火,鎮上有幾年不太平,總有相當數量和我同齡的男孩女孩失蹤,有一次是被惡狼叼走,就是他上山打著燈籠找回來的。他和主家也就是我父母說過,好像是早些年饑荒自己家的孩子走丟了,多年尋覓沒有音訊,只能退而求其次對別家的孩子好些。”
“除了窗花、剪紙、撥浪鼓,還有其他的東西呢?”
“孩子不哭,送孩子來上學的父母心裡自然也就不焦灼啦。楊叔或許是從中得到靈感,只要能提供他家失蹤小娃的線索,就可以拿一個雞蛋;說出具體地址和行蹤的,可以多得柴火和棉花。他只是看起來滑稽,其實……”即便多方解釋,也總有把楊叔當作怪胎的人,他拼命辯解,就是不想讓人誤會和嘲笑。
話音剛落,便見有胡亂調笑騙走一顆雞蛋的人,將蛋摔落在地,還詛咒榆木腦袋一輩子也換不來小孩的訊息。
一片鬨堂大笑下楊紹失魂落魄,走近了才見自家公子,連忙蹲下取回背簍:“少爺。”
路豆豆不管閑言碎語,堅定地走向楊紹,扯了扯他的手,說:“我們回家吧。”
小小年紀但已然很懂待客之道,他對楊紹說,邀請了幫他完成功課的兩位哥哥回家吃飯。
“應該的,應該的。”楊紹強打起精神,說了好幾句多謝,抬眼一見到陸揚的臉,驟然間全身都僵住了,兩個眼珠就這麼不由自主地陷了進去,像深不見底的漩渦。
豆豆給他分享學堂瑣事,他連忙回過神“誒誒”了兩句,心神不寧地掏出了一枚窗花,虛空搖擺著,不知向何處遞。
解凍春日的第一聲驚雷響起,沿街的一棵槐樹上飄落下一段紅緞帶,祈福的木牌滾了幾圈,到了楊紹腳邊。
有人不知所措,從空中接過那一片沒有歸屬的紅色小像,拘謹地說了聲謝謝。
陸揚拉著路豆豆的手走在前,面前是另一個面孔陌生的青年。
他不清楚為何突然將分給孩子們的窗花給自己,也不明白他為什麼那樣看著陸揚,卻陰差陽錯遞在了自己手上。
或許是他家大人最信任尤深的緣分使然。
楊紹將錯就錯,擠出一番比哭還難看的笑,拱手直道:“洪福齊天,大吉大利。”
“冬天是伴著火爐和書,一遍遍堅定不死的決心,寫一些並不發出的信。”
史鐵生《我與地壇》